聞道長安似弈棋
在英國讀書,不能把人關在圖書館和臥房,生活是一個超級的課堂。倫敦是真正的國際都會,英國是現代文明的殿堂,就像中國唐代的長安,通衢大道,是世界的一個大江湖,能隨時遇上五湖四海的朋友。在英國讀書生活,最大的好處是不必周遊列國,也能結識國際上各路遊俠和騎士。我剛到英國,認識的第一位異國朋友,是一位南斯拉夫的年輕人。他名叫維奇,來自巴爾幹半島的史哥皮亞(Skopje)城。那時是七十年代末,南斯拉夫仍由強人鐵托統治,隸屬共產陣營,卻曾經抗命蘇聯,奉行獨立的外交路線。維奇有一頭金髮,眼窩深邃,只有十九歲,瘦削而有兩分憔悴。他獨自來英國學英語,為期半年。英國的青少年多少有點高傲,維奇身為東歐人,也有一點邊緣人的落寞。當他告訴我他來自南斯拉夫,我對他哼了《國際歌》的一段曲調,維奇的眼睛發亮,像在天涯間找到了知己。我那時才明白列寧說過的一句話:「只要是工人兄弟,無論他在世界哪一個地方,只要哼起國際歌,就一定能找到朋友。」維奇的英語不太靈光,剛來英國時的我自己,英文也好不到哪裡。遠在異鄉,各為異客,好處是不必受制於英語不靈的自卑感,可以斷斷續續地溝通。維奇跟我講起南斯拉夫的生活,他的父親是一家名叫Skoda的國營汽車廠的工程師,還有一個姐姐。「南斯拉夫有色情雜誌可以看嗎?」十七八歲的年齡,哪裡會有什麼國際視野,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這一類無聊的切身問題。「當然有,而且交女朋友,我們都很自由。」維奇答。他告訴我已經早有性經驗,來英國讀書前才跟女友分了手。「英國的鬼妹,跟南斯拉夫相比水準如何?」我問。「差遠了,她們的身材普遍太肥,皮膚太粗,南斯拉夫瀕臨地中海,一方水土,陽光和雨水都充足,南斯拉夫的女孩是世界的極品。」我心想:維奇沒有到過東方,沒有見識過泰國、越南、哈爾濱和青島的女孩,孤陋寡聞,但是我敬重他的愛國。與維奇的友情,從色情雜誌的討論開始。他上課只有半天,時時找我閒逛。他讀的那間英語學校有不同國籍的人,有一次他帶了兩個伊朗同學來,一個叫哈密,一個叫鴨都拉。我們一起上咖啡店,有時打一兩場網球。有一天,維奇找了哈密兩人來找我,哈密教我說了一句伊朗話的罵人髒話,叫做「哥伊達米」。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句話是「×你」。我答:「太溫和了。我們香港人,罵人『×你』,都感到不夠勁,要講『×你的老母』。請問這句話伊朗話怎麼說呢?」哈密想想,說:「納達、吉力吐、哥伊達姆」。「納達」就是「你」和「我」,「吉力吐」就是「母親」,「哥伊達姆」就是「×」。不久之後,鴨都拉也來了,我衝他一開口就練習這句伊朗話。鴨都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維奇從中調停,說:「他是從你的朋友剛學來的,只是一時頑皮,大家都是朋友!」
如果沒有維奇相助,那天我一定飽吃鴨都拉的老拳。在那個輕狂而又帶點無知的年代,維奇是一位成熟的朋友。我時時跟他一起看電影,第一次在英國掏腰包進戲院,是米高契明奴導演的《獵鹿者》。看完出來,迎英倫海峽的晚風,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地做起了影評專家。「電影裡的越共真殘酷,是真的嗎?」維奇問。「當然是。」我說。「真想不到呀。我們的鐵托也是共產黨,但他是一位可敬的長者。」維奇說。然後我們就討論起什麼是真正的共產黨。在兩個少年之間,政治也可以是一個狂熱的話題。說說,從史太林、毛澤東扯到了剛殺人遍野不久的波爾布特,我冒出了一句:「鐵托也是個混蛋。」維奇聽見,兩眼冒出了怒火:「你如果敢再說一句,我馬上揍你。」我嚇了一跳。維奇那麼瘦,真的跟他打一場,我未必吃虧。但何必呢?他是一位天涯間的朋友。我苦笑起來,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膊,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在香港時看過一部南斯拉夫電影,名叫《鐵血中尉娜塔莎》。娜塔莎是片中一個女游擊隊員,樣貌和身材都像模特兒。維奇告訴我,那是南斯拉夫最紅的女星,也是他的夢中情人。他的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也當過小游擊隊員。「有一天你到我們家來,他會告訴你許多戰爭的經歷。領導南斯拉夫人打納粹的,就是鐵托。」我帶維奇去中國餐館。《泰晤士報》有一天刊出了中共主席華國鋒訪問貝爾格萊德,與鐵托在海濱別墅見面的圖片。「華主席戴墨鏡,像個黑社會頭目。」維奇很高興地向我展示報紙,我沒有說話。不久後他唸完英語,要回國了。我與他一起乘火車,到倫敦的羅素廣場國際巴士總站。他乘長途巴士渡過英倫海峽,登上歐陸回國,要坐上三天三夜。他提一隻舊皮箱,在巴士站,我與他擁抱,我說:「再見,有一天,我一定要來南斯拉夫看你。」維奇登上巴士。我向車窗揮手。他滿臉鬍碴子,也默默與我道別。從此我一直沒有再見過維奇。他寄過兩封信來,上面歪歪斜斜地寫大有進步的英語:「還記得鐵血中尉娜塔莎嗎?期待你到南斯拉夫來。」
後來我上大學,在倫敦定居,後來,我又回到了香港。我一早失去了維奇的通訊。闊別二十年,世界都不一樣了。哈密和鴨都拉回到伊朗之後,伊朗就爆發了霍梅尼的革命,他們兩人從此失落無蹤。歐洲經歷了共產帝國的覆亡,南斯拉夫解體、波斯尼亞和塞爾維亞的內戰,戰火燃燒的一座城市,在外國通訊社的新聞裡,我發現了Skopje。我在大學畢業後工作,第一次買的一輛新汽車,就是南斯拉夫入口英國廉價的Skoda,所費六百英鎊。開了兩年,我想那是我對這位異國朋友寄託的一點點思念。鐵托早已逝世,南斯拉夫的亂局也已平息,從此我一直沒有了維奇的音訊。我希望他健在,已經結了婚快樂地生活,有了家庭和孩子。我已忘記了他的姓氏,但依然記得他住的城市:Skopje,發音是如此奇特,感覺是那麼遙遠。倫敦的恐怖襲擊,其中一個地點是羅素廣場。我想起那一年的夏天,我送別一位南斯拉夫的朋友,他在隔車窗向我揮手的最後一回望,然後是死生遙隔的一路煙塵。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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