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和地理的廊柱間沉思
眾所周知,去巴黎旅行最好是八月。巴黎市民蜂擁到外地度假,留下一座空城。酒店旅館競相減價,八月的巴黎,只要你肯去,只屬於你一人。
一座偉大的城市,除了沒有豬瘟,沒有禽流感,沒有活宰穿山甲果子狸的「野味市
場」,警察不把「上訪」的窮人當畜牲般拳打腳踢,除了買一隻雞蛋可以放心煮吃,知道蛋黃不是不法奸商用黃染料來假冒,還有許多優美的內涵。
法國人跟英國、德國、日本人一樣,是人類的優秀民族,法國人以歷史文化自豪,巴黎人珍視一切的舊建築。遊巴黎,不要去香榭麗舍的購物區或春天百貨店,那種地方,留給中國旅行團的遊客慢慢受他們應得的歧視和凌辱好了,最大的享受,是帶一本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一個人靜靜訪尋古蹟。
歷史和地理,是一對天生的情人。歷史要由地理來傳話,而地理,如果沒有歷史的內容,不過是一張空洞枯燥的地圖。旅行的目的不止是拓闊空間,還有穿梭時間。喜歡歷史的人,如果也鍾情地理,而且囊有餘金,能經常旅行,不但擁有世界,還可以成為一個智者。
在中學時代,我對法國大革命這一段歷史開始有一種執迷(Obsession)。十五歲那年,在一家香港書店裡看到一本法國革命的中譯史,就感到其中的情節令人血脈賁張,忘神追讀。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不明白。從此半生我追讀一七八九年法國革命始末的一切細節,今天,關於法國大革命始末,我家中的藏書最多。由巴士底監獄的陷落,共和的誕生,國王路易十六一家的囚禁,激進革命黨羅伯斯比爾的興亡,恐怖時代的屠殺個案,我都發狂地逐一研讀。讀法國革命史,我有一種神奇的投入感,不斷夢見過法國革命中的斷頭台,我懷疑二百年前的前生,我或許是法國人,一定參與過這場歷史悲劇,不是犧牲品,就是曾經把許多貴族押送到刑場的一個暴民。
去巴黎旅行,我喜歡一個人尋訪法國革命的遺跡。不為什麼,只是一種Obsession。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裡關押過主角Sydney Carton的那座監獄,名叫拉科斯(LaForce),在舊城聖安多恩區。大學一年級的暑假,我窮極無聊,帶幾本法國革命史去親臨考察。監獄拆掉了,留下了一截斷垣,還有囚禁過路易十六的Le Temple。為什麼有這種執迷?因為法國大革命的情節緊張、離奇、血腥,場面宏大,聚焦了人性一切醜惡,在一個目睹過中國文革歲月的香港人眼中,一切恍如隔世,似曾相識。
巴黎是一個千面魔女,每一個時期,有一層豐富的底蘊,去巴黎旅行,找尋法國革命的遺跡,是一個人獨享的很奇異的樂趣,可惜十九世紀中葉,巴黎經過路易拿破崙的「重建」,大革命的舊建築所餘無幾了。塞納河中央的西提島(Le Cite),有一座大革命時代的監獄,當年囚禁皇后瑪麗安東尼的囚室,今天保存完好,還有恐怖時代關押貴族的大小室和獄門。讀過歷史,走進囚室,二百年前的震慄感深入心脾。監獄有一個庭院,院子裡有一個石造的漱洗盆,當年瑪麗安東尼就在這裡洗過手。
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就是恐怖時代豎起斷頭台的地方。詳細的地點,在一座象徵海洋的噴泉側。身歷其境,就會看見廣場以北歷代版畫插圖裡的兩座羅馬建築於今猶在。沒有讀過這一章歷史,無從感受那一股崩天塌地的震撼。
為什麼?因為這個地方曾經是孕育仇恨的歷史的子宮。法國大革命是革命之母,無產階級推翻了貴族,實施革命的恐怖和階級異己的清洗,二百年來所有的悲劇,起點就在這裡。當你腳踏的地方正是當年的斷頭台所在,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你會領悟:一場大瘟疫,是如何在你腳下的這片寸方的焦土開始,向全球擴散。一百多年之後,先傳染了俄國,過了三十年,再產生「變種」,傳到了中國,然後是北韓和柬埔寨,還有中美洲的古巴。
美麗的巴黎,同時曾經是恐怖的巴黎。所有的疑團,千里來找,在這裡有了答案。羅伯斯比爾的故居,就在協和廣場以北的一條橫街Rue de St. Honore四十五號。他住過的兩層房子,在一條窄巷裡。一七九四年七月的一個夏天,他走下樓梯,登上馬車去議會演說,呼籲革命政權要繼續追殺每一個前朝餘孽,結果被議員喝倒采,一隊士兵走進來,把羅伯斯比爾逮捕,押到附近的市政廳(Hotel de Ville)。羅伯斯比爾用手槍企圖自盡,只擊傷了下顎,士兵給他綁上紗布,押到人民法庭匆匆提審,判處死刑,第二天就送上囚車,經過他自己的寓所,押到協和廣場也上了斷頭台。
羅伯斯比爾就是史太林和毛澤東的「病原體」,是這場瘟疫的第一代病毒。來過巴黎,走進了法國大革命的時空,以後有機會,再去金邊參觀赤柬留下的殺人魔窟博物 —— 只不過是一所中學校舍,赤柬的波布,就在這裡活宰生屠了兩萬多人。一冊延綿兩百年的魔鬼史詩,從巴黎開始,到金邊終結,中途經過莫斯科和延安。遊巴黎每一個華人,都應該憑弔法國大革命的遺跡,然後為這個世界和中華民族的命運而沉思。
在香港我是一個孤獨的人,因為我去巴黎,永遠找不到一個適合的旅伴。去年,我在前布政司鍾逸傑的住所裡,看見他桌上擱一本新出版的法國革命論著。有如天涯逢知音,「鍾Sir」原來也是一位法國大革命史的業餘愛好者。我向他討教政治的智慧與愚昧,並引特區的時人為例,我說董建華先生就係路易十六,在巴士底獄被攻打的那天,明明革命爆發了,他還去了打獵,回來後在皇宮的日記,他只寫下一個字:Rien(無事可記)。我說:兩人的性格氣質相近,董先生比路易十六幸運之處,是他不必丟掉頭顱。
鍾逸傑聽了大笑。一位晚年落寞的前殖民地高官。歷史和地理,會為人帶來心靈契合的一閃電光,特別是在知音之間,這就叫做友情。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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