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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和痛苦均源於人的自身,是他運用其反思能力的結果。

Thursday, August 18, 2005

夏日裡那一絲荒誕的哀愁

香港的富家和公僕子弟到英國讀書,每年暑假和聖誕,都很幸福地享受商務機艙的軟沙發座位回香港,在蘭桂坊的酒吧延續他們的國際視野。在旅館一面洗盤子一面吃馬鈴薯的半工讀歲月,是一去不復返了。

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我剛正準備南下鄉間,一位英國女同學茱迪找我,告訴我她的男友丹尼,有一樣很緊急的土木工作想找臨時工。

茱迪只是一位普通的同學。她有點胖,卻一臉稚氣。英國許多女孩子進了大學,就跟進不了大學門坎的男朋友分手。一年級的時候,我在宿舍看見許多鬼仔一個挨一個來跟他們的女友「箍煲」,有的因為高考成績不好,進了低一級的理工學院;有的本來就是水喉匠和汽車技工之類。跟女友青梅竹馬,女友進了大學,發現跟從前的男朋友思想開始有了距離,一個個都把識於微時的鬼仔男友撇掉。一年級的大學宿舍,時時聽見外來的鬼仔懇求女友回心轉意的哭喊聲,人性是那麼現實,令人動容。

但是茱迪很痴情。她的男友丹尼是裝修工人,茱迪讀了大學還沒有把他甩掉,令我對她的執有點感動。我答應了他倆,後來才懂得後悔,因為那是一份兩星期的「合約」,每天工錢十二鎊,用鶴嘴鋤和鐵鍬,與丹尼一起在一戶人家的後花園挖一個小泳池。

這是一份苦工。每天清晨我起床,提十多公斤的鋤頭不停地挖泥,再把泥土卸在小車上搬走。中午一小時午膳,下午三時一刻下午茶。丹尼是小判頭,工作是他接來的。第一天幹到下午,我已經感受到當年桂河橋的英軍戰俘遭到奴役和虐待的滋味。四肢的關節勞累得像早已鬆脫,一身骨骼迸爆在即。活了二十歲,從來沒有嚐過那麼苦的體力勞動。

丹尼每天下班時算給我工錢。每天十二鎊,鈔票打開,我看見自己的血汗,一張也不忍花,回家用一隻盒子藏起來,從此帶在身邊,一直到許多年後,我畢業了,在倫敦工作,在暖氣間的辦公室裡還珍藏那當天賺來的一百多鎊。我知道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那一個暑假,丹尼幫助我重建了對金錢的定義,此一價值觀一直延續到今天。

工作辛苦得難以想像,丹尼是這一門的工人,身材魁梧,一點也沒有問題,但第三天我已經想放棄,打電話告訴丹尼我捱不下去。但想到信諾,以及那一點點不想被嘲笑為逃兵的民族尊嚴,我拿起電話筒又放下,還是咬牙關第二天再上工。在烈日下有兩次我幾乎中暑,丹尼很體貼,叫我坐下休息。十分鐘後,我站起來,拿起鶴嘴鋤再上陣。

終於挺過了兩星期。丹尼很高興,算清了工錢,我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準備南下到酒店做我的暑期工。

哪知第二天下午,丹尼和茱迪雙雙來按我的門鈴。他們神色凝重,我有點手足無措,請他們坐下。丹尼本來扳一張臉孔,後來才硬擠出一點笑容,原來昨天夜間,他的一袋土木器材:鶴嘴鋤和鐵鍬子,放在汽車後座不知何故卻被人偷了。這是他們賴以營生的工具,兩人焦急萬分。

「你們報警了沒有?」我問。雖然有點同情,終究愛莫能助。丹尼當然報了警,但警察也幫不上忙。

「昨天午夜,我們只有找了一個有心靈感應的女人,問她是誰偷了我們的工具。我知道這樣很傻,但沒有辦法,我們失去了這袋子家當,等同斷了米炊。實在太急於找回來了,我們只有找這個『神婆』來問問。」

「那麼她怎麼說呢?」

「她說的話,令我們很吃驚,希望你不要介懷。」茱迪說。我有點意外。

「那個女人看了一回水晶球,告訴我們,偷了你的工具的,是一個黑頭髮的亞洲人,而且這個人最近幾天跟我們的關係很密切,因此……」

「那麼,你們是懷疑我了。」我有點惱火,但還很冷靜。丹尼和茱迪很不好意思。

「我們從來沒有疑心過你,但是,那個女人有超凡的能力,在鎮上很著名,她怎知道你替我幹過兩星期的花園雜工呢?我開始也不相信,但她對我形容那個人的樣子,跟你很吻合。」丹尼說。

「請你體諒我們。」茱迪一臉委屈:「那套工具,不是那麼值錢,我們很需要它。求求你,請你交出來,我們答應決不報警。」

我哈哈大笑,一面搖頭:「我沒有偷你們的東西,但是,你們寧願相信一個靈媒,也不相信我吧?」

「但是,不會那麼巧合的,請你把東西還給我們,可以嗎?」丹尼差點想跪下來。忽然,我感到很痛心。

「我跟茱迪是好同學,也是朋友,你相信一個靈媒,我知道了我在你們心中的地位終於是什麼。我很失望。」


兩人更加難堪了。我繼續笑說:「更令我失望的,其實不是這一點。我是一個留學生,來自古老的中國(這時我不提我是香港人,只能強調中國的文化身份)。一百多年來,中國一直向西方學習,尋求現代化。我們許多人來英國讀書,因為英國是科學和理性的搖籃,你們出產了牛頓、瓦特,英國人的法律很清晰,你們思想重證據,這是我們無數中國人一百年來喜歡來英國讀書的原因。」

丹尼和茱迪很尷尬,對望一眼,丹尼低下頭,茱迪委屈地緊咬下唇。

「然而,你們卻令我感到震驚。一個靈婆的話,你們竟然相信了,而且只因為她描述了一個亞洲人的幻象。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甚至我也不能確信你們真的找過這樣一個人,還是你們視我為第一疑犯,用這樣一個藉口來令我安心。」

「不,我們真的找過她,她的話也令我們很疑惑。」丹尼有點急了。

「就算她在水晶球裡看見了一個貌似是我的亞洲人,那就是足夠的證據嗎?當年聖女貞德在田野上午睡,一覺醒來,她發現身邊有一把劍,她認定是上帝從天上掉下來送她的禮物,叫她帶領法軍打英國人,但那把劍,為什麼更不可能是一個不相識的村童故意放在她身邊的惡作劇呢?為什麼貞德偏偏只相信那是神的恩賜呢?在東方的佛家思想中,這叫做執妄。」

丹尼羞愧得無地自容,後來他倆是如何告辭的,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一天我的英語忽然好像有了重大的突破,我沒有讀法律,但我想我那天的演說可以結集成一本小冊子,成為文學系的一份教材。

許多年後,我回到香港,收到茱迪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嗨,我一個人在新加坡旅行。我從校友會找到你的地址。下星期我會來香港,想跟你舊,可以嗎?」

我思量再三,終於見到了茱迪。十年闊別,她瘦了許多。鬼妹比亞洲人容易老。她告訴我,跟丹尼一早就分了手。

「我希望不是因為那富有戲劇性的一天吧。」我終於含蓄地提到那小小的心結。茱迪沒有說話。

我帶她到廟街的大牌檔吃黃油蟹,帶她看街邊的店鋪血淋淋地屠宰蟾蜍和蜥蜴。她睜大了眼睛。我說:「這是我們需要學習科學和理性的其中一個理由,就像五百年前的英國,也曾經把女巫捉起來,不問情由,判處火刑。」

茱迪終於笑了。我開始明白,人生有一些事情,要經歷過一些歲月,回想起來,當時的喜和怒,都化為一股難以名狀的淡淡的餘哀。這個世界,讓別人欠自己一個人情,比自己對別人有一份遺憾好。

在啟德機場,我送別茱迪,她有點落寞。我向她揮揮手,她笑笑,走進了機場禁區,從此她一直沒有再回過頭來。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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