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聞到她的香味.一種很淡很淡的幽香,就這樣隨著自動門
「嘎---」打開的聲音,霸道的闖入了我打工的便利商店,再霸道的闖入我
的嗅覺系統裡.
我對香水沒什麼研究,因此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不過聞起來很舒服,感覺
起來像一瓶超過六七十塊美金的名牌香水,這種香味實在是很引人遐思的,
特別是現在已經夜裡十一點多了.
我從手上的書裡抬起頭,一個東方女孩已經站在櫃台前面了.她有著
微鬈的長髮,挑染成咖啡色,稍微過肩,一看就像在這裡長大的香蕉會留的
髮型.但她臉上化的妝又不像大部份香蕉的風格,是初夏所流行的淡妝,強
調著眼睛.她上了銀白色的眼線和很淡的唇膏.眼皮上灑著的銀粉細緻的
閃著光.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而她正對著我笑,用那雙銀白眼線強調著的大眼睛.
我不是女人,對化妝也沒什麼研究,之所以能這樣分析實在是因
為受了女朋友的一番調教.這種淡妝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化,可是在她臉上
特別好看,跟香水的味道簡直是天衣無縫的組合.我蠢蠢的看著她笑,完
全忘了一個店員在這種時刻該說的話.還好老闆不在,不然我可能又要走
路了.
「嗨,晚安.」她以無懈可擊的笑容對著我說.
「晚安,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請問衛生條到了嗎?」,她的英文不帶口音,我的推算果然沒錯.
「衛生條?」我盡量保持禮貌的壓抑我的驚愕.
我實在沒有驚愕的權利,這種問題沒什麼奇怪的,我在便利商店
打工,而便利商店有賣衛生綿,就有賣衛生條,就像它也有賣保險套一樣.
問題在我太閉數了,被美女問到這種問題還會不好意思.而且,什麼叫衛
生條「到了嗎」?她用的是「arrive」這個字,我無可救藥的想像力在空
中亂飛,想到一大群衛生條在空中向我的便利商店飛來的樣子,像外星人
攻擊地球一樣,轟..轟..轟....
「你知道,」她把頭髮向後撥一下,也把我抓回現實,以一種很認
真的態度說:
「今天下午我來買衛生條,可是你們賣完了,下午工作的那個店
員說晚上貨就會到,所以我想知道,到底衛生條到了沒?」她越說越快,聲
音像小鳥一樣的在空氣中一波一波的向我的耳膜襲擊.清脆俐落的其實聽
起來很舒服.
「喔,」我的腦神經緩慢的指示我這麼回應.
「所以衛生條,到了嗎?」她稍微頓一下,稍稍向前傾,微笑:
「你知道,我有點急.」
急?從來只有聽要買保險套的人會這樣講,聽要買衛生條的人這
樣講還是第一次.
我趕緊點頭,表示瞭解:「呃...對...今天黃昏本來是應該有新
貨來的,不過送貨的卡車好像在路上有什麼意外..打電話來說可能會晚
一點到,妳...要不要等一下?」
「好,謝謝,」她仍然是那個笑容:「你知道,衛生棉實在是一團
亂,髒死了.只要貨車能來對我實在是太大的恩典.我已經快忍受不住了.」
「呵......」在這種時候,我除了傻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反
應了.畢竟我沒有什麼用衛生條這個話題來跟陌生女孩子聊天的經驗.
好在她也沒期待我有什麼反應,在我努力去想像衛生棉可以怎
麼樣一團亂時,她已經離開櫃台在店裡亂逛了.那陣微香也隨著她在店
裡四繞.
我趁她在走道之間漫步時好好的打量她一下.發現原來她是穿
著睡衣出來的.那套睡衣一直伸至女孩的膝下.是一套粉藍色的底配著
South Park的卡通人物.我再看下去,下面是一雙曲線極完美的腿,再下
去是一雙四吋左右高的黑色涼鞋,看來是出門前隨意套上去的.那雙鞋要
嘛就是那種downtown的妓女,不然就是伸展台上的模特兒,再不然就是走
在時代尖端的女性會穿的鞋.雖然卡通睡衣配著高根鞋不是什麼常見的
組合,在她身上卻很自然協調.沒什麼奇怪的,反正眾所皆知,South Park
本來也就不是什麼天真無邪的卡通.
如此的組合:微鬈的棕髮,東方人的臉孔,描著白眼線的杏眼,
寬鬆的South Park睡衣,曲線優美的腿,加上一雙四吋的黑色涼鞋.我試
著從這樣的組合來分析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是這樣的,當一個本性很無聊的人在便利商店這種無聊的工
作場所,特別又是常值夜班的工作情況下,一段時間之後,就會被訓練
得越來越能從一個顧客的穿著,打扮,動作,說話方式,和所購買的東
西來判斷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了半天,列出以下四種可能:妓女,模特兒,有錢的小姐,
或有著雙重性格的上班族.這四種身份都很有可能是她,除了妓女,因
為她看起來氣質很好.總不能就因為人家穿著暴露性感就把她當妓女
吧?!不過聽說現在的妓女品質也越來越優良了.是聽說的,我自己是
一點都不瞭解,不然早被女朋友碎屍萬段了.
我猜人通常亂準一把的.有一次一位老得快踏入棺材的老太
太來店裡買香煙,我一看就知道這個老太太戀愛了.不但是因為她紅光
滿面,重要的是她連將用完的香煙盒丟入垃圾筒裡時都帶著微笑.連對
著一堆垃圾都笑得出來,這不是在戀愛是什麼?!果然,她在排隊付錢的
時候我就聽到她跟她的朋友在聊天,聊到她快結婚的事.舊金山什麼沒
有就是怪人多,都要死的人了還要去穿婚紗.無論如何,由此可看出我猜
人有多專業了吧?!
可是我這次卻錯了.幾分鐘後才知道,我列出的四種可能都不
是她的身份.
也可以說,我列出的四種可能都是她的身份.
當我正在絞盡腦汁分析她的時候,她卻在走道及走道之間百
般無聊的看著架上的東西.她無聊到什麼程度呢?從她小心翼翼的把一
包Oreo巧克力餅乾拿起來觀察的樣子就可以瞭解了.她的態度不像是
在看一包巧克力餅乾,而像是專業人士在檢驗一串鑽石或研究一群細
胞一樣.她翻來覆去的研究那$1.00一包的Oreo巧克力餅乾,把它放回
架子上,仔細的擺整齊,塗著淡粉藍色指甲油的雙手優雅的在那包巧克
力的四角都拉整齊,像一個母親整理著稚子的圍兜兜一樣.然後向前走
三步半,以模特兒的姿態轉四分之一圈,再拿起一根巧克力以同樣的態
度觀察.之後她又分別對兩條不同口味的Oh Henry,一包Kit Kat,一包
洋芋片,及三根棒棒糖各做了一番研究及整理.
她像一個督察一樣,環視著眾多的學生,然後各別拉出來,幫
他們整理一下儀容.拉齊包裝,拉平皺摺的錫箔紙,再把這些受到特別
寵幸的糖果餅乾巧克力遣回隊伍裡面.最誇張的是到了棒棒糖那一班,
像豎立了一班扭肩歪屁股的幼稚園生.她很有耐心的把他們一根根擺
整齊,排排站好,然後退一步檢視,點點頭,柔滑的轉過身,剛好和目瞪
口呆的我對上視線焦距.
我趕緊把張大的嘴巴閉起來.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稚氣的傻笑:
「我只是在..整理一下.....你知道....看不慣...亂亂的...」
「沒關係,我差點懷疑妳是政府派來檢查我們的食品的.」
她嗤的一聲笑出來.又向櫃台走回來:「貨車最遲會幾點到?」
我看一下錶,十一點二十七分零九秒:「他說十二點前會到.」
她把肩膀向後舒一下:「那應該不會太久了.」
我笑笑.
她靠在櫃台上,看到我放在椅子上的書,興致勃勃的讀著書名:
「Paradise Lost.....失落的樂園.」
我注視著她,看到她臉上微微的一驚.
這次換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是國際學生,英文不是很好,一個
文學系的朋友說,如果我能把'失落的樂園'讀懂後英文就沒有問題了.」
她不可置信的駭笑:「那.....你看得懂嗎?」
我更不好意思了:「一點點吧,其實不是很懂.」
她搖搖頭:「別傻了,我在兩所大學都讀過這篇詩,但從來沒有
讀完過.Milton實在是很出色的文人,但他寫的這篇實在太長了,而且很
悶.這是mission impossible.不要試了.你那朋友耍你的,你若真讀得懂
你可以去教英文了.」
我無力的辯解:「我...還是看得懂的啦.多讀幾遍就可以.」
她尖銳的問:「你知道Oreb, Sinai,或Sion hill是什麼嗎?」
我愣住了,並不知道,只知道這三個字都在那篇詩中出現過.
她笑著搖搖頭,對我諄諄教誨:「你如果一定要看這篇詩,就應
該先去讀聖經,讀完再看這本,不然看了也是白看.就算字面淺薄意思都
懂了,也無法瞭解它真正在說什麼...你在讀大學嗎?」
「嗯.」我用力點點頭:「可是我是讀商科.」
「那你幹嘛浪費時間看這些?」
「我想讓英文進步嘛.」
「聽我的話,你要看的話從其他書看起,你看這篇史詩是沒用的啦.」
我不禁佩服起這漂亮女孩了:「妳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杏眼圓睜,兇兇的瞪著我:「為什麼不?!」
我被她一瞪,結結巴巴的說:「妳...看起來不像嘛......」
她眼睛一溜又笑出來了,然後正色問:「那我看起來像什麼?」
「妳?.....」
「對,老實說.」
老實說就老實說,有什麼好怕的,我說:「四個可能性.」
她眉毛一揚,興趣也揚起來了:「那四個可能性?一一招來.」
我豁出去了,雖然已經能確定她不會是妓女,那有素養那麼好的
妓女,說出來頂多挨她一兩個巴掌,再不然我掏腰包賠她一包衛生條嘛:
「我猜妳要就是模特兒,不然就是家裡寵的小姐,或上班族,.....或妓女.」
她愣了幾秒,然後大笑起來,越笑越厲害,一手扶著櫃台一邊蹲下
去笑.我看著錶,她的笑聲持續了四十幾秒才慢慢弱下來.我俯身過櫃台看,
她靠著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低頭小心的以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水.
「有什麼好笑?」
「對不..哈哈...對不起...哈哈哈....沒什麼好笑的....哈哈
哈哈哈哈.....」
真是睜著眼說瞎話,一邊哈哈哈笑得那麼開心一邊說沒什麼好笑.
她站起來,隨手理理她的睡衣:「雖然都不是我主要身份,但你猜
得其實都可以算對.我是業餘模特兒,以前在家的確父母滿寵我,我也有份
職業,而至於妓女嘛.......」
「我知道妳不是了啦,可是妳剛才一進來時我的確是這樣猜的.」
我趕緊解釋.
她抬起頭直視入我的雙眼:「你怎麼能確定我不是妓女?」
「妳不可能是嘛.」
「為什麼?」她的聲音冷冷的.
「妳剛才說妳在兩所大學都研究過'失落的樂園',那表示妳學歷
不低,那有像妳這樣有學識的人去做...妓女的.」
「可是我就是.」
「什麼?」
「可--是--我--是---.」
我再次張大嘴,她說她是.她是?
「妳是?」
「在某種方面來說吧,是的.」
我舒口氣,在某種方面來說,那就表示不是真的了.
「妳是什麼意思?某種方面.」
「為什麼?你想幹我嗎?」她突然講話無禮起來.
我不敢看她:「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
她聲調反而柔和起來了:「沒關係,那不重要了.」
一片靜默.
我試著打破靜默:「那我都猜錯了?四個都不是?」
我有點給他不甘心.
她笑了:「你實在是一個滿奇怪的人.你常常這樣猜人嗎?」
我點點頭:「有時候啦.」
她眼睛瞟向窗外:「我真正的身份是學生.剛從普林斯頓得
到碩士學位.」
普林斯頓? 我的眼神詢問她我聽錯沒有.可是她並沒有理睬
我,雙眼一直落在外面,我只好張口,艱辛的吐出疑問:
「長春藤連盟的普林斯頓?」
「對.」她口氣略帶不耐,將目光收回,射向我:「有什麼問題嗎?」
我衷心的讚嘆:「哇,那是一所很好的大學,妳真的很厲害.」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衷心讚嘆聽起來卻包著虛假.她不帶表
情,罵了一句髒話,說:「是一個天詛咒的爛校,我有什麼厲害的?! 」
「呃......」我不知道怎麼反應,她是我聽過第一個也恐怕是
唯一一個這樣批評普林斯頓的人.
她突然臉上閃過冷笑,把手肘提上櫃台,像小女孩一樣的以雙
手支撐著下巴.帶著沒有感情的雙眼,甜甜的笑,很不懷好意的:「你知
道為什麼我是妓女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只能機械般的搖搖頭,愣愣的看著她.希
望能迴避這話題,卻又壓不下那股想知道的強烈慾望.
「我用我的肉體來換取我要的東西.妓女們以肉體換取金錢.
我以肉體換取更有價值的東西.說穿了,我不過是高級妓女罷了.」她臉
上帶著冷笑,可是又帶著自嘲的聲調.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要我面對這個話題,比面對
衛生條還要不知所措.
「我是妓女.我墮落.我在失落的樂園墮落.」她狠狠的說著,
帶著一抹笑容,那抹笑容,像瀰漫於正在融化的冬雪中那空氣一樣冰冷.
我吶吶的說:「可是.....樂園有被找回來..Milton不是後來
還有寫..paradise regained...」
她冷冷的看著我:「你連'失落的樂園'都看不懂,不要跟我討
論這個問題.」
我手足無措:「可是..可是....妳學識那麼好...還有那麼高
的學位......」
「第一個想幹我的人就是我的教授,你明白嗎?我的碩士學位,
都是在床上得來的.」
我僵住了.其實這不是新聞,我就親眼看過班上的金髮美女同
學跟教授回家過.不過她們都是偷偷摸摸的,而且在我們面前總不免帶
著一絲羞慚,不像她這樣理直氣壯.
「為什麼?我相信妳能讀到這程度不是不會努力的人呀!」
「努力有個屁用!我剛入大學時努力得像隻狗一樣,結果成績
出來後跟那幾個完全不用功的女孩一樣.不要以為所有老師要的都是
努力的學生.」
我很小心的說:「所以妳就....」
她以漂亮極了的笑容看著我:「如果跟教授上床一晚上就能
得到跟用功一學期一樣的分數.而以我的智商,上男教授的課所餘出來
的時間來在女教授的課堂上拿到出色成績實在綽綽有餘.何樂不為?」
她講得太有道理了,但我為她不值.憑她三言兩語對我那本
「失落的樂園」所作的評判,我知道她不是沒有內容的女孩.
「妳為什麼要這樣作賤自己呢?妳又不是沒有能力.」
她覺得很有趣的笑了起來:「關你什麼事?這樣又有什麼不妥?」
我艱澀的說:「妳....不會覺得肉體受虐嗎?」
她低下頭,沒有立刻回答.靜了七八秒.音響中流洩出來的音樂
若有若無的在我們之間流動.最後她緩緩抬起頭,輕柔的說:「可不可以
給我一支筆和一張紙?」
我很快的點點頭,從櫃裡翻出一張廢紙和一支筆遞給她.她右手
輕輕的接過去,不知道是空調太冷還是我看錯了,她的手微微的顫著.
她在紙上沙沙的寫了幾行字,然後將紙和筆又遞還給我.我接過
那張紙,看著上面以娟秀的字體寫著八行字,應該是一首詩的一部份,分
成兩個詩節:
"As darkness embraces the serene city
The moon climbs into the night sky
With a ghastly smile and eyes without pity
Somewhere the placid night was broken by a cry
The girl failed her own future
As she failed to escape from villain with no integrity
With physical and mental torture
In deep despair she lost her virginity."
我逐字唸出來:
「黑暗擁抱著寧靜的城市
月亮爬入了夜空
帶著蒼白笑容及無情的雙眼
某處安祥夜晚被敲碎於尖叫中
她逃不出卑劣惡人的掌心
女孩的未來敗落
在莫大絕望中她失去了童貞
受著肉體及心靈的折磨」
我抬起頭,茫無頭緒的看著她,不明白這跟我們的話題有什
麼關係.只能問最不著痛癢的廢話:「一首詩嗎?」
她的笑容未變,只是眼神裡蒙上一層很淡的陰影:「對,一
首詩開端的一部份.我十四歲時寫的.十分鐘左右作完的吧,卻一直
留在腦海裡.」
我讚嘆:「哇,寫得真好.看來妳從小學識就很優異.」
她頭一傾,說:「自己的故事,當然寫得接近人心.學識優異
不是主要原因吧?」
自己的故事?!
腦裡轟一聲,我一下子明白了.
她說:「肉體沒什麼好保留了,反正已經作賤,不如就拿它來
當一種工具吧.讓自己活得輕鬆的工具.」
我呆呆的看著她,若有所思.這樣的一個女孩,在十四歲稚齡
已能如此理性並冷靜的以文學工具來記載下自己的故事,而且還是那
樣的故事.我就站在那,看著她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眼裡帶著寒冬
雪山上的冰霜.
音響裡飄出Savage Garden去年發的舊歌.歌聲像是隨著她那
股微香在店裡四處環繞,也在我腦海裡迴盪:"You confuse me in a
way that I've never known... You confuse me in a way that
I've never know....."
她笑著嘆口氣,搖搖頭:「你看,我說我墮落,說真的,其實誰
不是?大家都一樣的.其中差別只是承認與不承認或明白與不明白罷了.
Paradise Lost,失落的樂園,就是我們的世界.大部份的人都以為自己
活在樂園裡,特別是美國這種地方,沒有人明白,這個樂園是一個墮落的,
像地獄一樣的樂園,而真正的樂園......」她踮起腳尖將上半身伸過
櫃台,貼近我,以低沉的聲音道,「is...Lost.」她的舌尖魅惑的將最
後一個字「Lost」極輕極輕的吐出來,卻又帶著那麼沉重的感情.她再
站回去,雙眼直視入我的眼睛:
「and could never, ever, be regained. 」
我像被下咒一般的重複著她的最後一句:
「永遠,永遠,無法再找回來...」
「Of Man's first disobedience, and the fruit/Of that
forbidden tree whose mortal taste (那人類初次的不服從,及那禁
樹上果實致命的味道).」她喃喃的自言自語著,帶著優美又自然的抑
揚頓挫,及聲調中那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讓人不禁想幫她分擔悲
愁.我知道她所唸的這一段,是從失落的天堂摘錄出來的.
「Brought death into the World, and all our woe (將死
亡帶至世界,及我們所有的悲苦)...」我看到她的眼底閃著淚花.
她看著我,又喃喃重複一次:「all our woe (所有的悲苦).」
我呆呆的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她笑一下:「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
我趕緊搖搖頭.問:「妳主修那一科呢?文學嗎? 」
「嗯,我有英國文學的學士學位. 」
「那妳現在在攻讀英文碩士囉?妳不是說已經有碩士學位了嗎? 」
「不~我攻讀醫學的博士學位. 」
醫學?!不要跟我說那些有博士學位的醫生都是這樣得到學位的.
下次看醫生時要記得找一個長得抱歉一點的,確定他在床上得不到學位才行.
她見我若有所思,有點不好意思:「呵....我今天怎麼了,跟你說
了這麼多.」
對呀,我如夢初醒:「妳為什麼跟我說這麼多? 」
她嘆口氣:「不曉得,我也想問自己.大概等得太無聊了吧. 」
「喔.」
「有時候,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的....一直放在心底會發霉的喔.
反正我只是來舊金山朋友家玩玩,大概一輩子也再見不到你了....我真的
不在乎. 」
「喔.」
她甩甩頭,抬頭向我笑笑,「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喔...什麼事?」
「那天詛咒的貨車怎麼還沒到,我快要漏出來了.」
我臉紅起來,好像貨車遲遲不到是我的錯一樣,「呃...應該快
到了啦.....妳知道....他們出事了....現在天又那麼晚....他們也不
知道有人在等....所以.... 」
她又笑了一下,很輕很輕的點點頭.接著伸出手來,手心向上,五
隻手指向我搖一搖.
我不懂她什麼意思,「嗯?」
「讓我看看那本書好嗎?'失落的樂園'.」
「喔.」我點點頭,從椅子上拾起了那本厚重的史詩,遞給了她.
她將手伸長些接過了書,她的手型很柔雅,我不禁想著她如何以
這雙手去向她的教授們勾魂,勾來她的學位.
她低頭隨便翻著那本書,像在與一久未見的老朋友寒暄著,熟稔
的一頁一頁看過去,臉上也隨著一面一面翻過的書頁而一幕幕的變換表情.
她臉上以銀白色系為主的淡粧及專注的神情使她看來像個天使.有
著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學者頭腦,活在似地獄的失落樂園中,這樣的女孩,
想必活得也並不輕鬆吧.
我默默的看著她,她一個晚上說的話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腦裡迴轉.
她恐怕很久沒有講這麼多了吧.或許如她所講,在把這麼多話都吐露出來
後心底也會舒坦些.
店外緩緩的射來兩束濛濛白光,貨車疲乏的引擎聲越來越近.
我向她笑笑,頭向窗外一歪:「它來啦.」
她也抬起頭來,臉上一片寧靜安祥,合上了那本千古不朽的史詩,那
幾百頁吶喊控訴著人類的罪行,也最熱切最忠實的記載著世界一切罪惡
根源的證據.
我們看向門外,工人正把一箱箱的貨卸下來,搬到後面倉庫.貨車
司機搖著肚子走進來,漆黑臉上的兩顆亮著的眼珠寫滿焦躁,一邊抹汗一
邊跟我大聲解釋路上怎樣爆胎了又怎樣找不到備胎也找不到電話打給AAA
求助,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係沒關係人到貨到都安全就好.
一陣騷動後我總算讓工人瞭解有箱貨要先打開,因為有位顧客已
經等了快半小時了.
當我百感交集的把那包千辛萬苦才到手的衛生條放到她手上時,
鐘上的長針又滑過一個字了.她拿著那包衛生條,臉上恢復了她半小時前
剛踏至櫃台前臉上燦爛的笑容.
「謝了,買到衛生條,我又能活得像正常女性一樣了. 」
我笑了出來,這是什麼話?!不過:「這樣就好. 」
「對不起,打擾你一晚上了, 」
「沒什麼,跟妳講話是很高興的事. 」
她低頭笑了笑:「謝謝你讓我有個機會能發洩一下.我明天要回
紐約了...以後可能不會再見到你了. 」
我說:「當然,不然妳也不會這麼放心的跟我說這麼多. 」
她點點頭,拍拍櫃台上我的那本失落的樂園:「這其實是本好書,
如果能的話把它看完也好. 」
「好,我會努力,我會先去讀完聖經就再真正來看這本. 」
「加油.或許我也該找機會把它從頭到尾看完一遍. 」
我點點頭.
「我最好回去了,晚安,再見.」,她轉身準備要離去.
「晚安......」我說.
她笑著揮揮手,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商店.我看著她的背影,微鬈的
長髮在夜風裡舞著,一步一步的身影越來越小.
我就這樣看著,看著她再度沉入黑夜裡,沒入這失落的樂園.
-end-
(finished 8:50am goro, july 19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