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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和痛苦均源於人的自身,是他運用其反思能力的結果。

Sunday, July 31, 2005

灑筆證風雨 射雕傲山河 金庸論中國

金庸先生的辦公室,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座理想國。一張大書桌,君臨半山的樓海,兩張真皮的大沙發,背倚一室的書香。辦公室門外掛自家手書的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跨進大門,就像走進金庸先生的心靈之檻,一窺博大的城府洞天。

在一張書桌上,金庸先生筆耕五十年,用左手寫小說,探索中國的歷史文化,以右手寫評語,思考中國的現狀未來。中國情結和武俠世界中的情仇恩怨,對於一位作家報人,糾結纏綿,卻沏成了半生的一盅淡淡的龍井。

在中國的土地上,金庸向來都是論中國問題的理想人物。中國的山川攬勝,今古幽奇, 在大師的心胸,已經布成一盤星光璀璨的棋局,三百年前走的這一步,是為何而來,二十一世紀的下一步,該往何而去,問道於金庸,總令人感到勝過諮詢無數的留洋學者和歐美的中國通。

小汽車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現代化也離不開農業的基礎,像運輸工業,中國最近出現富裕階級和中產者競相買汽車的潮流,這是不對的,中國應該發展集體交通,鼓勵人民多使用巴士、地下鐵和火車。

「中國每年需求四億噸石油,但國內生產量不夠,其中要進口七千萬噸。進口七千萬噸石油是要很多錢的。中國今天的出口很強。美國的日常生活品,都是中國製造的。中國的廉價勞工,農民種田那麼辛苦,那樣辛苦造的出口貨品,換來的外匯,卻有一大部分用來向外國買石油,當成汽車燃油烘成廢氣,弄得全國烏煙瘴氣,這是很大的浪費。」

金庸博聞強記,數字記得清楚,言而有據,論而及理,一出手果然點中中國現代化的一個盲點死穴。

「美國的全球戰略,是先耗盡沙地阿拉伯、伊拉克、科威特的石油,自己的石油蘊藏卻很豐富。這樣下去,中國會吃虧。」

金庸與現代中國領袖素有交情,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都曾經邀請金庸到中南海為上賓。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君王一起與知識分子平坐論政,齊宣王與孟子,趙文王與莊子,楚威王和蘇秦,秦惠王和張儀,都是中國文化燦爛時期的佳話。然而自明清七百年來,一個獨立的作家和報人由中國的統治者親躬會見,金庸卻是第一人。

「胡耀邦會見我,他很坦率,無所不談,大家很投契。我告訴胡耀邦:你對我甚麼都
說,把我當朋友,我很感激,我也要對你說一句真心話。胡耀邦說:請你指教。我說:指教是不敢當,但你呼籲過中國人穿西裝,吃飯不要用筷子,應該轉用刀叉,我不能同意。中國人的食物是大米,中國的農田種的是水稻,中國的食糧以蔬菜為主,怎可以用刀叉吃呢?」

中國社會有獨特的形態,不可以盲目模仿美國,走西方工業化的舊路。西裝、刀叉、洋房公寓,是八、九十年代中國城市人口時興的生活方式,下一步,經荷里活文藝倫理電影的影像,自然就是追求所謂「小汽車」。

「我與史丹福大學經濟系教授劉遵義談過這個問題,他說洛杉磯也有交通危機。美國生活富裕,一百個大學生上學,開一百輛汽車,是多大的浪費?洛杉磯市政府也要大力發展集體運輸,石油公司反對,現在,洛杉磯的人口太多了,城市向郊區延伸,現在汽車很氾濫,要控制交通也來不及了。」

中國的現代化探求百年,經五四運動提倡的民主自由,到胡耀邦呼籲中國人要穿西裝用刀叉,似乎都迷失在十字路口上,找不出正確的方向。

「中國以農立國,糧食以大麥和稻米為主。如果模仿西方,年輕人只會漸漸愛吃牛排、羊扒,中國沒有那麼多草原來畜牧。」

俠與義

「我把明報的社論蒐集過一本書,叫《香港的前途》,提出香港成功的配方,是自由加法治,這個方式也適合中國。中國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友情和俠義,本來是中國傳統優秀的價值觀,現在沒有了。文革的時候,鼓勵子女批判鬥爭父母和老師,這是中國傳統中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今天的中國,懷有見義勇為的俠士精神,人家會把他當傻瓜。中央電視台最近有一個節目,名叫『感動中國』,叫人選出最令人感動的人物。我提交了十多人的名單,其中有一位女經濟學家,她發現一家大公司的帳目和年報都是亂做的,她就把騙局公開。這間大公司就控告這位女教授誹謗,但她憑一個人對抗一宗大公司的官司,狼狽得不得了,後來這家造假帳的公司終於垮台了。這種精神是很難得的,為了社會的利益,為了真相和真理,這是現代中國的俠義精神。」

六十年代,金庸先生主持明報,目睹毛澤東發動文革,七億人民噤聲順從。他一人在香港,撰寫社評反對毛澤東四人幫,也受到本地左派的盲目圍攻。

其中一位報人,曾經與金庸、梁羽生是同事好友,三人一起寫武俠小說。文革的時候,金庸呼籲毛澤東放棄馬克思主義,從中國文化傳統中另覓管理國家的理想藥方。這位報人大受刺激,在左派報紙,用盡刻毒的字眼謾罵。後來,四人幫被捕,鄧小平改革開放,時間證明了金庸先生站在歷史正確的一方。攻擊金庸的這位報人,在仇恨和失落之中漸漸得了老人癡呆症,幾年前默默離世。重情義、有胸襟的金庸,親自出席了這位失落的昔日老友的葬禮。

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文革時代在海外抵抗一個錯誤的政權,甘冒生命的危險,經歷了時代的考驗,忍看朋輩成新鬼,何嘗不無徬徨苦楚?怒向刀叢覓小詩,何嘗不是筆劍合一的俠義精神?

「香港的年輕人,最大的缺點是不能吃苦,唱卡拉OK、打機、吃得好、穿得好。我年少的時候,穿過草鞋上學,日本侵略中國,幾乎亡國了。今天的香港,形勢有那樣壞嗎?見識過那時的艱辛,甚麼逆境也不怕,死就死,也一樣勇敢面對。」金庸還研讀佛經,年少顛沛之苦,中年喪子之痛,老年還經歷了一場危險的中風和心臟病,醫生說動手術有風險,金庸想也不想,毅然點了頭,推進手術室前的一刻,他回過頭來,向太太和兒子說了一聲「拜拜」。

金庸年輕的時候,在浙江的衢州上過學。日本的軍機在杭州灣空投鼠疫彈,一個同學得了鼠疫,老師帶領?韝皉~金庸,一起把死去的同學含淚送去城外安葬。他的經歷,不一定有十四部武俠小說波瀾宇宙之壯觀,至少也印證了半壁河山血淚人間的淒楚。

金庸用一支筆重塑了中國的人文境界,創造了華人社會泰唔士報的創見,半生烽火,百年動盪,今日都幻作他設在大廈高層的明河出版社落地長窗外的一片維港煙雲。金庸還在改寫武俠小說,一些讀者難以接受,說還是最早刊在報紙的連載天馬行空、無羈無絆,後來的披閱潤飾,理性之中,反而可能略有拘謹。「時代不一樣了,讀者的感受也不同。」金庸寬然一笑:「在《射雕英雄傳》,梅超風跟隨師兄陳玄風私奔,黃藥師大怒。根據佛洛伊德的心理學,如果黃藥師不暗戀這位女弟子,她走了,他為甚麼憤怒後大失常性了呢?讀者看不出來,只有更明白刻劃一點。」

光明頂

身為中國歷史上最富裕的讀書人,今天的金庸,還是以讀書富情,改寫作者寄意。他的辦公室有幾面書架,書脊都仔細地編了號。他引領我到他的書桌前,展示他正在閱讀的一冊關於英王亨利五世的英文傳記。亨利五世是英國史上最傑出的國王,打敗了西班牙,征服了法國,英國從此走上強盛之路。莎士比亞為亨利五世寫過一部歷史,富揚愛國,擁護統一。莎士比亞筆下充滿愛國心,有時對外國人不無偏見,在莎劇《亨利五世》,法國的抗英民族英雄聖女貞德,與猶太人一樣,形象相當猥瑣。

金庸也支持中國統一,三十年前,他在明報的社評說中國統一,是他畢生樂見的一個心願。「春秋和戰國,中國分裂,打仗打了四百年,許多小國如宋國、衛國,老百姓被殘殺,日子很痛苦。」金庸說,秦朝之後,他比較喜歡的朝代是北宋,皇帝相當開明而寬容,知識分子的心情也比較好。即使出現了文字獄的風波,朝廷也沒有抄家殺頭,像蘇東坡,最多也只是貶謫嶺南,還可以做一個小官。金庸先生的袓先,曾在雍正年代因筆禍而蒙難。但金庸卻以一支筆寫出了一個豐盛的奇蹟,處身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光明頂。作家的英名,點綴中華的盛世,金庸說不久將有華山之行,主持一場武林之會,射雕情懷,書劍心事,江湖笑傲,盡得圓融。

陶傑

大放厥詞

香 港 電 台 的 功 能 地 位 , 許 多 人 在 爭 論 , 有 一 派 意 見 , 是 香 港 電 台 該 辦 得 像 BBC 。

香 港 電 台 不 是 BBC , 因 為 香 港 不 是 英 國 。 BBC 的 新 聞 英 語 , 永 遠 保 持 一 段 理 性 的 距 離 陳 述 事 實 。 例 如 一 段 新 聞 : 「 中 國 逮 捕 了 三 名 反 革 命 罪 犯 」 。 BBC 的 新 聞 不 會 說 : 「 China has arrested three anti-revolutionary criminals 」 , 只 會 說 : 「 China has arrested three men, alleged to be what the government calls anti-revolutionaries 」 。 因 為 所 謂 反 革 命 , 是 中 國 自 己 的 稱 呼 , BBC 不 會 重 複 、 也 不 會 認 同 「 反 革 命 罪 犯 」 的 身 份 說 法 , BBC 不 會 協 助 中 國 推 銷 這 個 標 籤 。

甚 麼 叫 客 觀 中 立 ? 新 聞 語 言 的 科 學 運 用 , 就 叫 客 觀 中 立 。 日 本 首 相 小 泉 純 一 郎 宣 告 , 他 還 會 參 拜 靖 國 神 社 。 特 區 華 文 的 傳 媒 , 不 論 左 中 右 , 新 聞 標 題 都 說 : 「 小 泉 大 放 厥 詞 」 。 新 聞 就 是 新 聞 , 不 需 要 編 輯 為 讀 者 加 以 愛 國 情 緒 的 道 德 主 義 導 讀 , 如 果 追 求 純 粹 的 事 實 , 小 泉 只 是 「 聲 稱 」 。 「 大 放 厥 詞 」 , 可 以 用 在 中 國 式 社 論 當 一 條 陳 濫 的 標 題 , 但 以 國 際 標 準 , 不 是 一 個 客 觀 公 正 而 及 格 的 新 聞 詞 彙 。

BBC 為 甚 麼 能 成 為 國 際 品 牌 呢 ? 因 為 BBC 如 果 報 道 小 泉 的 談 話 , 永 遠 都 只 用 一 個 said 字 , 不 會 用 「 大 放 厥 詞 」 這 類 抱 批 判 的 主 觀 字 眼 。 希 特 拉 , 就 叫 Hitler , 不 會 像 以 前 的 華 文 傳 媒 一 樣 , 言 必 「 希 魔 」 ( Hitler the Devil ) 。 有 沒 有 大 放 厥 詞 , 魔 不 魔 , 由 富 有 知 識 養 的 聽 眾 讀 者 自 己 判 斷 , 公 眾 不 是 愚 民 , 不 必 編 輯 加 上 形 容 詞 , 告 訴 他 們 誰 是 好 人 、 誰 是 壞 人 , 誰 的 發 言 是 「 光 輝 指 示 」 , 誰 的 講 話 是 「 大 放 厥 詞 」 。

所 謂 與 國 際 接 軌 , 接 在 甚 麼 地 方 ? 或 許 東 方 社 會 應 該 保 持 自 己 的 小 農 特 色 。 小 泉 大 放 厥 詞 ? 那 麼 就 大 放 厥 詞 好 了 , 只 要 不 影 響 銷 數 , 也 沒 有 錯 的 。

特 區 的 政 府 電 台 , 如 果 有 一 天 跟 BBC 一 樣 的 風 格 , 這 個 世 界 會 多 麼 乏 味 無 趣 ? 自 然 界 有 獅 子 , 也 有 駱 駝 , 牠 們 是 不 同 的 品 種 。 非 洲 黑 人 如 果 人 人 把 膚 色 染 白 了 , 這 世 界 多 蒼 白 呢 。
許 多 年 前 , 我 在 倫 敦 走 過 唐 人 街 , 看 見 一 家 叫 龍 門 行 的 華 人 雜 貨 店 把 蔬 果 堆 在 行 人 路 上 。 我 問 一 個 警 察 : 「 根 據 英 國 法 例 , 行 人 道 上 不 許 擺 貨 品 , 因 為 會 妨 礙 災 難 緊 急 時 逃 生 。 對 華 人 商 店 , 你 們 的 執 法 標 準 為 甚 麼 不 一 樣 呢 ? 」

英 國 警 察 笑 笑 , 聳 聳 肩 , 告 訴 我 一 個 許 多 年 後 終 於 明 白 的 答 案 : 「 因 為 這 是 你 們 唐 人 街 啊 。 」

陶傑

為甚麼中國對西方不成真正的軍事威脅

朱 成 虎 講 話 風 波 , 官 方 雖 然 在 大 陸 封 鎖 , 網 上 卻 火 熱 流 傳 。 狂 熱 分 子 歡 呼 朱 將 軍 為 「 民 族 英 雄 」 , 也 有 些 清 醒 之 士 暗 自 搖 頭 , 指 朱 成 虎 之 言 不 當 : 一 位 中 國 網 民 說 : 「 連 戰 爭 都 還 沒 開 打 , 我 們 便 自 掀 了 底 牌 , 打 起 來 勝 算 還 有 幾 何 ? 讓 全 世 界 所 有 國 家 都 認 識 到 , 中 國 視 人 命 如 草 芥 , 這 只 能 增 加 世 界 對 中 國 的 反 感 , 認 定 中 國 是 獨 裁 專 制 國 家 。 」

一 位 中 國 網 友 當 和 事 老 , 提 出 的 建 議 相 當 超 然 。 他 說 , 不 要 吵 了 , 在 互 聯 網 上 , 支 持 朱 成 虎 言 論 的 網 民 , 全 部 搬 到 西 安 以 東 ; 反 對 朱 成 虎 的 , 全 部 搬 到 西 安 以 西 , 從 此 中 國 一 分 為 二 , 西 安 以 西 那 個 是 「 漢 奸 中 國 」 , 西 安 以 東 的 半 壁 江 山 , 是 「 民 族 英 雄 中 國 」 。
當 朱 成 虎 將 軍 的 言 論 在 起 「 分 裂 祖 國 」 的 效 應 之 際 , 美 日 台 已 經 不 敢 怠 慢 , 樂 於 奉 陪 了 。 美 日 合 作 研 製 長 程 導 彈 的 攔 截 技 術 , 台 灣 也 購 買 潛 艇 , 準 備 中 台 一 旦 開 戰 , 馬 上 封 鎖 上 海 和 日 本 。 朱 成 虎 雖 然 未 必 「 一 豬 成 虎 」 , 卻 絕 對 一 言 而 「 打 草 驚 蛇 」 , 因 為 美 日 醒 覺 , 中 國 已 拋 棄 了 鄧 小 平 的 「 韜 光 養 晦 」 了 。

在 戰 略 上 , 這 是 很 愚 蠢 的 。 「 連 戰 爭 都 沒 開 打 , 便 自 掀 了 底 牌 」 , 以 西 安 以 東 的 半 壁 國 土 來 交 換 美 國 幾 百 座 城 市 的 核 毀 滅 ? 這 不 是 核 戰 爭 , 是 幼 稚 園 扔 泥 巴 的 玩 耍 。 兵 不 厭 詐 , 不 輕 露 底 牌 , 孫 子 兵 法 早 就 教 導 過 , 不 知 道 朱 將 軍 的 軍 事 知 識 是 哪 學 的 。
現 代 德 國 的 國 父 , 是 「 鐵 血 宰 相 」 卑 斯 麥 。 卑 斯 麥 當 過 普 魯 士 首 相 和 德 國 的 首 任 總 理 。 卑 斯 麥 領 導 普 魯 士 打 贏 過 奧 地 利 和 法 國 , 奠 定 德 意 志 帝 國 的 根 基 。

一 八 五 ○ 年 , 卑 斯 麥 只 有 三 十 五 歲 , 還 是 普 魯 士 國 會 的 一 個 小 議 員 。 這 一 天 , 國 會 討 論 強 敵 奧 地 利 準 備 入 侵 普 魯 士 的 危 機 。 王 儲 主 戰 , 得 到 國 會 支 持 , 議 員 投 票 , 準 備 積 極 調 動 軍 隊 , 但 國 王 威 廉 四 世 和 政 府 內 閣 卻 不 想 打 仗 , 主 張 與 奧 地 利 談 和 。

卑 斯 麥 一 直 是 戰 爭 狂 熱 的 民 族 主 義 分 子 。 奧 地 利 的 強 敵 南 伺 , 一 直 在 阻 撓 普 魯 士 南 部 幾 個 小 邦 的 統 一 , 懼 怕 統 一 後 的 德 意 志 民 族 壯 大 。 卑 斯 麥 從 少 年 時 代 起 , 就 夢 想 帶 領 德 國 與 奧 地 利 一 戰 , 他 早 年 曾 當 兵 入 伍 , 一 早 就 相 信 戰 爭 是 國 家 民 族 光 榮 的 洗 禮 。

在 這 一 天 , 國 會 討 論 向 奧 國 出 兵 。 輪 到 年 輕 的 議 員 卑 斯 麥 發 言 , 他 一 定 會 慷 慨 激 昂 地 宣 示 愛 國 的 聖 戰 觀 點 吧 ? 但 卑 斯 麥 站 起 來 , 說 : 「 支 持 我 國 出 兵 奧 地 利 的 政 客 , 讓 他 們 見 鬼 吧 ! 你 們 不 計 代 價 地 打 一 場 仗 , 有 沒 有 想 過 後 果 ? 戰 爭 會 燒 毀 無 數 農 夫 的 農 舍 , 奪 去 許 多 年 輕 人 的 生 命 , 令 女 人 成 為 寡 婦 , 幼 嬰 變 成 孤 兒 , 你 們 在 戰 爭 之 後 有 勇 氣 面 對 那 麼 多 無 辜 的 受 害 者 嗎 ? 」

議 會 都 靜 下 來 , 聽 卑 斯 麥 演 說 。 卑 斯 麥 不 但 力 陳 戰 爭 的 瘋 狂 , 而 且 還 竟 然 對 敵 國 奧 地 利 大 加 讚 頌 , 認 為 奧 國 阻 撓 普 魯 士 統 一 , 有 它 的 道 理 。 議 會 都 了 眼 : 卑 斯 麥 為 甚 麼 成 為 最 強 烈 的 反 戰 分 子 ? 卑 斯 麥 的 演 說 煽 動 力 很 強 , 主 戰 派 許 多 議 員 臨 時 改 變 決 定 , 跟 隨 卑 斯 麥 投 票 反 戰 。 主 戰 的 議 案 被 否 決 了 , 國 王 威 廉 四 世 感 激 卑 斯 麥 相 助 , 委 任 卑 斯 麥 進 政 府 內 閣 , 幾 年 後 , 卑 斯 麥 當 了 首 相 , 馬 上 揮 軍 入 侵 奧 地 利 , 威 廉 國 王 想 阻 止 , 已 經 無 力 。

一 八 五 ○ 年 的 卑 斯 麥 為 甚 麼 在 議 會 反 戰 呢 ? 第 一 , 他 那 時 估 計 以 普 魯 士 的 軍 力 不 敵 奧 地 利 , 此 時 開 戰 , 奧 國 必 勝 。 第 二 , 如 果 普 魯 士 戰 敗 , 主 戰 的 議 員 卑 斯 麥 的 政 治 前 途 也 從 此 斷 送 。 卑 斯 麥 想 得 到 的 是 權 力 , 威 廉 四 世 想 要 的 是 和 平 。 卑 斯 麥 此 時 主 戰 , 他 上 不 了 位 , 得 不 到 權 力 , 國 王 也 得 不 到 和 平 , 倒 不 如 慷 慨 陳 詞 , 維 護 一 個 他 從 來 不 信 任 、 而 且 也 深 感 厭 惡 的 道 德 原 則 。 卑 斯 麥 因 此 而 得 到 威 廉 國 王 激 賞 , 提 拔 為 首 相 , 一 得 到 統 治 全 權 , 卑 斯 麥 馬 上 大 舉 擴 軍 , 出 戰 奧 國 而 大 勝 , 議 員 卑 斯 麥 是 一 個 假 身 , 幾 年 之 後 , 首 相 卑 斯 麥 , 才 是 真 正 的 卑 斯 麥 。


這 就 是 政 治 的 精 髓 。 卑 斯 麥 在 國 會 的 演 說 激 昂 萬 分 , 卻 全 是 一 場 表 演 。 讚 頌 奧 地 利 , 連 奧 國 政 府 也 飄 飄 然 。 兵 不 厭 詐 , 政 不 嫌 謊 , 一 八 五 ○ 年 卑 斯 麥 在 國 會 著 名 的 「 和 平 演 說 」 , 是 他 一 生 事 業 的 轉 捩 點 。

有 人 或 許 會 問 : 卑 斯 麥 不 必 演 戲 , 他 大 可 以 私 下 向 國 王 的 主 和 派 商 談 , 以 自 己 反 戰 的 一 票 , 交 換 國 王 委 任 為 內 閣 官 員 。 但 是 , 這 樣 做 , 卑 斯 麥 知 道 , 也 一 樣 會 「 打 草 驚 蛇 」 , 令 國 王 驚 覺 卑 斯 麥 的 主 和 並 非 出 自 真 心 , 他 有 權 力 野 心 , 他 的 反 戰 是 上 位 的 權 宜 之 計 。 國 王 一 有 戒 心 , 卑 斯 麥 就 沒 有 把 握 晉 身 內 閣 , 不 如 痛 快 淋 漓 地 表 演 一 場 「 一 士 諤 諤 」 的 獨 腳 戲 , 令 國 王 信 服 而 感 激 。

歐 美 認 為 中 國 威 脅 , 覺 得 中 國 今 天 的 狂 熱 民 族 主 義 像 戰 前 的 納 粹 德 國 。 卑 斯 麥 是 希 特 拉 的 偶 像 : 「 一 個 時 代 的 問 題 , 將 由 鐵 和 血 來 解 決 , 不 靠 演 說 或 議 案 。 」 這 是 卑 斯 麥 「 鐵 血 首 相 」 的 名 言 。 沒 有 一 八 五 ○ 年 卑 斯 麥 之 佯 退 , 也 就 沒 有 幾 年 後 揮 軍 入 侵 奧 地 利 之 真 攻 , 更 沒 有 八 十 年 後 接 班 人 希 特 拉 席 捲 波 蘭 捷 克 的 大 攻 略 。 納 粹 德 國 後 來 的 崛 起 , 在 於 卑 斯 麥 率 先 喬 裝 的 怯 懦 。

鄧 小 平 說 的 「 韜 光 養 晦 」 , 亦 正 屬 此 意 。 朱 成 虎 及 其 背 後 的 所 謂 鷹 派 — — 不 論 幕 後 有 多 強 的 高 層 背 景 — — 卻 缺 乏 卑 斯 麥 的 智 慧 , 歐 美 擔 心 中 國 會 成 為 二 十 一 世 紀 東 方 納 粹 的 新 威 脅 ? 從 朱 成 虎 的 言 論 顯 示 的 質 素 , 實 在 是 過 慮 。

香 港 的 民 主 派 和 其 他 所 謂 政 黨 , 學 玩 政 治 , 也 一 樣 如 同 玩 泥 沙 。 一 八 五 ○ 年 的 卑 斯 麥 , 是 何 等 演 技 、 何 等 城 府 、 何 等 耐 性 , 又 是 何 等 雄 才 偉 略 ? 這 是 國 際 頂 級 的 政 治 家 , 而 政 治 家 , 不 錯 , 英 文 叫 Politician , 現 實 政 治 , 德 文 叫 Realpolitik , 這 兩 樣 , 都 是 天 才 的 專 利 , 世 間 一 切 的 庸 人 , 我 重 申 : 無 論 怎 樣 當 「 A O 」 、 做 「 助 理 」 還 是 叫 「 練 習 生 」 , 無 論 如 何 「 七 至 十 一 」 地 埋 頭 努 力 , 如 何 赤 膽 忠 心 地 「 愛 國 」 , 都 永 遠 、 永 遠 、 永 遠 學 不 到 。

陶傑

Saturday, July 30, 2005

候鳥危機

中 國 經 濟 崛 起 , 據 說 全 世 界 都 很 眼 紅 , 以 英 美 為 首 , 紛 紛 圍 堵 中 國 。 那 一 夜 , 跟 兩 個 留 美 海 歸 的 大 陸 朋 友 講 起 天 下 大 勢 。

「 連 英 國 也 出 到 安 德 魯 王 子 親 自 招 待 中 國 的 旅 行 團 了 , 可 見 只 要 國 家 實 力 強 , 人 民 就 有 地 位 了 。 」 我 打 開 話 匣 子 , 一 面 給 一 位 叫 張 小 軍 ( 洋 名 David ) 的 朋 友 點 雪 茄 。

「 對 啊 , 」 小 軍 說 , 他 是 賓 州 大 學 電 機 工 程 系 博 士 , 獲 得 IBM 聘 用 , 下 個 月 就 準 備 調 去 上 海 當 亞 太 總 部 的 CEO : 「 我 們 的 旅 行 團 到 了 倫 敦 , 去 大 英 博 物 館 , 一 定 要 理 直 氣 壯 , 砸 爛 他 的 展 櫃 , 把 本 來 從 圓 明 園 搶 來 的 國 寶 給 我 通 通 搶 回 來 , 有 甚 麼 事 , 有 我 們 大 使 館 撐 腰 。 」

「 不 錯 , 最 近 馬 來 西 亞 雲 頂 酒 店 的 事 情 , 也 有 使 館 人 員 到 場 。 」 我 附 和 : 「 他 們 馬 來 侍 應 , 在 我 們 同 胞 的 餐 券 上 畫 了 一 頭 豬 , 這 分 明 是 侮 辱 我 們 民 族 嘛 。 馬 來 西 亞 , 又 名 大 馬 , 大 甚 麼 馬 ? 我 呸 , 」 我 作 狀 想 吐 痰 , 清 清 喉 嚨 , 可 惜 只 有 一 點 點 清 口 水 : 「 這 件 事 , 我 們 要 反 擊 。 」

「 作 反 擊 ? 派 海 軍 拿 下 他 東 馬 幾 個 島 好 了 。 」 小 軍 的 北 京 鐵 哥 們 姚 紅 說 。

「 這 樣 做 比 較 冒 進 , 打 擊 面 太 大 了 , 正 中 美 國 人 下 懷 。 」 小 軍 不 愧 留 學 美 國 , 富 有 國 際 視 野 : 「 不 如 實 事 求 是 一 點 , 馬 來 西 亞 人 信 伊 斯 蘭 , 不 是 最 討 厭 豬 嗎 ? 你 他 媽 的 在 餐 券 上 亂 畫 , 說 我 是 豬 ? 好 , 回 國 後 , 小 姚 你 帶 一 個 旅 行 團 去 馬 來 , 行 李 頭 夾 帶 一 頭 活 豬 , 到 雲 頂 的 酒 店 大 堂 , 把 豬 就 地 活 宰 , 然 後 在 酒 店 的 花 園 燒 烤 , 可 不 把 馬 來 人 氣 死 了 ? 」

「 有 勇 也 要 有 謀 , 」 我 呷 一 口 五 糧 液 , 補 充 說 : 「 小 心 那 隻 豬 不 是 四 川 資 陽 買 的 , 不 然 自 己 也 染 上 了 豬 型 甚 麼 球 菌 , 叫 美 帝 看 了 笑 話 。 」

「 還 有 印 度 也 不 是 善 類 , 」 紅 的 女 朋 友 韓 虹 說 : 「 最 近 布 什 不 是 跟 印 度 打 得 火 熱 嗎 ? 」 大 陸 女 人 對 國 際 時 事 也 如 數 家 珍 , 比 起 只 留 意 欣 宜 減 肥 和 Sammi 生 了 甚 麼 病 的 香 港 師 奶 , 我 欽 佩 中 國 , 也 暗 自 為 香 港 人 的 低 水 平 臉 紅 。

「 陶 老 師 最 有 鬼 點 子 , 你 看 我 們 該 怎 樣 對 付 印 度 呢 ? 」 紅 大 哥 問 。 大 陸 人 士 愛 把 他 們 認 為 有 點 學 問 的 人 叫 老 師 , 這 一 點 我 當 然 愧 不 敢 當 。

「 這 還 不 簡 單 , 」 我 說 : 「 青 海 湖 的 甚 麼 鳥 , 有 幾 千 隻 患 了 禽 流 感 , 國 家 封 鎖 了 消 息 , 這 是 很 高 瞻 遠 矚 的 , 因 為 下 個 月 這 些 候 鳥 都 會 往 印 度 飛 , 把 H5N1 往 阿 差 們 一 傳 染 , 印 度 反 動 派 們 還 跟 美 國 勾 結 嗎 ? 叫 他 們 嘗 嘗 厲 害 。 」
大 家 笑 作 一 團 。 小 軍 說 : 「 陶 老 師 真 愛 國 , 不 過 就 是 毒 了 些 。 」 我 們 嘻 嘻 哈 哈 , 度 過 了 一 個 蘭 桂 坊 溫 馨 的 晚 上 。

陶傑

Friday, July 29, 2005

在目送孩子背影的時候

七月是許多明智的家長把子女送英國讀寄宿學校的熱季。以特區八年的教育現狀,以許多高官和「愛國」人大政協讓子女在西方受教育的現實抉擇,港人越「回歸祖國」,越想子女的教育前途回歸英倫,這一點完全正常。英國的私校制度,是西方首屈一指的教育典範,是培養理性、勇氣、智慧的教育殿堂。有時甚至不必一定上牛津劍橋,一家優秀的私校,已經為一個卓越的人物培養了英雄的品格。邱吉爾就沒有進過什麼牛劍,他在哈勞(Harrow)私立中學畢業之後,升讀桑德士軍校讀軍事,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卻是南非的戰地記者。哈勞的中學教育已經造就了少年剛毅、文武雙全的邱吉爾,加上貴族背景、民主選舉洗禮,牛津和劍橋,其實只是寄宿學校和議會之間的一個小小的中途休息站(A brief interval between a boarding school and Parliament)。怎樣選擇一家好的英國私校?許多人自然最先想到伊頓(Eaton)、溫徹斯特(Winchester)、哈勞(Harrow)、西敏治(Westminster)、德勵治(Dulwich)這「私校傳統五強」,以為這五大私校是保送牛劍的踏腳石。但是,近年英國工黨政府為教育悄悄地展開了改革,為牛津劍橋定下兩成限額,要這兩家老牌大學取錄私校以外的公校(Grammar Schools)中學畢業生,也就是打破貴族和富豪對牛劍精英教育的壟斷,逐步「還教於民」。在政治上,牛津劍橋基本是保守黨的青年黨校,戴卓爾、彭定康、韓達德,保守黨政治家出身牛津大學數之不盡。貝理雅想釜底抽薪,讓多一點平民子弟進牛劍,他們與保守黨不止沒有血緣之親,而且還有階級的怨恨。十年之後,保守黨的青年培訓基地勢必變色,牛劍畢業的學生,逐步將是工黨的新血天下。

明乎此,就知道子女不必一定進英國的名私校了,何況在時代潮流的衝擊之下,五大私校都各有問題。伊頓最有皇室氣味,英國式典雅的勢利眼(snoberry)最重,身為香港人,閣下的膚色根本與伊頓的階級象徵相衝,何必硬湊上去,把孩子培養成另一個David Tang?西敏治和溫徹斯特近年學業成績平平,特別是溫徹斯特,大量取錄香港的富家子弟,校中有一條小唐人街,學生的風紀品行比較鬆散,名大於實。德勵治沒有寄宿,地處倫敦西南,除非父母同時在倫敦西南岸的富區如利治蒙(Richmond)和班士(Barne)購下物業,否則監護人難覓,最好不必考慮。反而在英格蘭鄉間,許多二三線的寄宿學校也很出色,例如在南威爾斯的蒙馬斯(Monmouth)、根德郡英倫海峽之濱的聖羅倫斯(St Lawrence)。「寧為雞口,不為牛後」的道理永遠對。二三線的寄宿學校成績出色,只要通過牛劍的口試,一樣條條大道通羅馬。何況不一定要讀牛劍。蘇格蘭的愛丁堡和聖安德魯是兩大老牌學府,一點也不比牛劍遜色,投考的競爭也沒那麼激烈。退而求其次,倫敦、布列斯托、華威、都是新晉的名校。工黨主政達十年,階級隔閡逐漸淡化,不必沉醉在什麼「再別康橋」的舊夢裡,在英國,只要肯學習,只要能用心,其實唸哪一間大學都不要緊,英國本身就是一個優秀的文明天堂。

把孩子送英國之前,先為他完成一個「非小農中國化」的精神洗滌,有如明天開刀生孩子,今天先洗一個澡。什麼叫「非小農中國化」?及早把子女與香港的社會環境盡量隔開,因勢利導,不讓他沉迷崇拜香港的歌星藝人,不讓他追看本地的任何電視節目,盡量不要讓他讀華文印刷傳媒,讓他讀完《哈利波特》全集,《達芬奇密碼》,還加上幾冊阿嘉泰姬絲蒂的偵探小說,就是夠他去到英國,克服常有的所謂Cultural Shock。但是,當然要令他明白他永遠是華人,對於中華文化,先打一點底,唸十來首李杜,背三五篇蘇軾、柳宗元,讓他讀一點點一百五十年以來的中國現代史,尤其是清末洋務運動和日本明治維新的比較。孩子一知半解?不要緊,到了英國,很快很快,他就會開竅,他會開始沉思,漸漸明白怎樣在地球一體化的潮流下做一個民主自由的新華人,怎樣卸下包袱超越一個糾纏不清的醬缸中國。送他去鄉間,例如英格蘭東南部的萊姆斯吉(Ramsgate)或多佛(Dover)。他的學校宿舍瀕臨音韻豐悅的英倫海峽,百載風流人物。一夕暮色浪花,在他的書桌和窗邊,展開一卷維多利亞續集,讀到阿諾德(M.Arnold)的《多佛海濱》(Dover Beach)的時候,他會震撼而感慨,他會與古人的心靈融匯貫通。這就是吸收和頓悟。在英國讀書,好處是情景交融,虛實兼備,一草一木,一柱一廊,都與哲人的幽靈同在,與詩翁的鬼影為伍。知識、靈感、洞慧,都融入血液裡,滲在心靈中。去了英國,盡量讓你的孩子讀文科:最好是歷史,英國文學次之,美術史又次之,人類學也可以。他學成之後,回頭再看中國,不免會有點憤世嫉俗,有點讓你聽來不順耳甚至震驚的觀點,或許你以為這叫做「忘本」,不過,他要敢於忘本,最後才會超脫,此中真意,欲辯忘言,恕我不再闡釋。今年九月,當你在赤角送別孩子,目睹他登上去倫敦的夜機時,不必緊張,你應該欣喜,但願你的孩子已開始重新投胎。

陶傑

聞道長安似弈棋

在英國讀書,不能把人關在圖書館和臥房,生活是一個超級的課堂。倫敦是真正的國際都會,英國是現代文明的殿堂,就像中國唐代的長安,通衢大道,是世界的一個大江湖,能隨時遇上五湖四海的朋友。在英國讀書生活,最大的好處是不必周遊列國,也能結識國際上各路遊俠和騎士。我剛到英國,認識的第一位異國朋友,是一位南斯拉夫的年輕人。他名叫維奇,來自巴爾幹半島的史哥皮亞(Skopje)城。那時是七十年代末,南斯拉夫仍由強人鐵托統治,隸屬共產陣營,卻曾經抗命蘇聯,奉行獨立的外交路線。維奇有一頭金髮,眼窩深邃,只有十九歲,瘦削而有兩分憔悴。他獨自來英國學英語,為期半年。英國的青少年多少有點高傲,維奇身為東歐人,也有一點邊緣人的落寞。當他告訴我他來自南斯拉夫,我對他哼了《國際歌》的一段曲調,維奇的眼睛發亮,像在天涯間找到了知己。我那時才明白列寧說過的一句話:「只要是工人兄弟,無論他在世界哪一個地方,只要哼起國際歌,就一定能找到朋友。」維奇的英語不太靈光,剛來英國時的我自己,英文也好不到哪裡。遠在異鄉,各為異客,好處是不必受制於英語不靈的自卑感,可以斷斷續續地溝通。維奇跟我講起南斯拉夫的生活,他的父親是一家名叫Skoda的國營汽車廠的工程師,還有一個姐姐。「南斯拉夫有色情雜誌可以看嗎?」十七八歲的年齡,哪裡會有什麼國際視野,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這一類無聊的切身問題。「當然有,而且交女朋友,我們都很自由。」維奇答。他告訴我已經早有性經驗,來英國讀書前才跟女友分了手。「英國的鬼妹,跟南斯拉夫相比水準如何?」我問。「差遠了,她們的身材普遍太肥,皮膚太粗,南斯拉夫瀕臨地中海,一方水土,陽光和雨水都充足,南斯拉夫的女孩是世界的極品。」我心想:維奇沒有到過東方,沒有見識過泰國、越南、哈爾濱和青島的女孩,孤陋寡聞,但是我敬重他的愛國。與維奇的友情,從色情雜誌的討論開始。他上課只有半天,時時找我閒逛。他讀的那間英語學校有不同國籍的人,有一次他帶了兩個伊朗同學來,一個叫哈密,一個叫鴨都拉。我們一起上咖啡店,有時打一兩場網球。有一天,維奇找了哈密兩人來找我,哈密教我說了一句伊朗話的罵人髒話,叫做「哥伊達米」。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句話是「×你」。我答:「太溫和了。我們香港人,罵人『×你』,都感到不夠勁,要講『×你的老母』。請問這句話伊朗話怎麼說呢?」哈密想想,說:「納達、吉力吐、哥伊達姆」。「納達」就是「你」和「我」,「吉力吐」就是「母親」,「哥伊達姆」就是「×」。不久之後,鴨都拉也來了,我衝他一開口就練習這句伊朗話。鴨都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維奇從中調停,說:「他是從你的朋友剛學來的,只是一時頑皮,大家都是朋友!」

如果沒有維奇相助,那天我一定飽吃鴨都拉的老拳。在那個輕狂而又帶點無知的年代,維奇是一位成熟的朋友。我時時跟他一起看電影,第一次在英國掏腰包進戲院,是米高契明奴導演的《獵鹿者》。看完出來,迎英倫海峽的晚風,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地做起了影評專家。「電影裡的越共真殘酷,是真的嗎?」維奇問。「當然是。」我說。「真想不到呀。我們的鐵托也是共產黨,但他是一位可敬的長者。」維奇說。然後我們就討論起什麼是真正的共產黨。在兩個少年之間,政治也可以是一個狂熱的話題。說說,從史太林、毛澤東扯到了剛殺人遍野不久的波爾布特,我冒出了一句:「鐵托也是個混蛋。」維奇聽見,兩眼冒出了怒火:「你如果敢再說一句,我馬上揍你。」我嚇了一跳。維奇那麼瘦,真的跟他打一場,我未必吃虧。但何必呢?他是一位天涯間的朋友。我苦笑起來,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膊,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在香港時看過一部南斯拉夫電影,名叫《鐵血中尉娜塔莎》。娜塔莎是片中一個女游擊隊員,樣貌和身材都像模特兒。維奇告訴我,那是南斯拉夫最紅的女星,也是他的夢中情人。他的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也當過小游擊隊員。「有一天你到我們家來,他會告訴你許多戰爭的經歷。領導南斯拉夫人打納粹的,就是鐵托。」我帶維奇去中國餐館。《泰晤士報》有一天刊出了中共主席華國鋒訪問貝爾格萊德,與鐵托在海濱別墅見面的圖片。「華主席戴墨鏡,像個黑社會頭目。」維奇很高興地向我展示報紙,我沒有說話。不久後他唸完英語,要回國了。我與他一起乘火車,到倫敦的羅素廣場國際巴士總站。他乘長途巴士渡過英倫海峽,登上歐陸回國,要坐上三天三夜。他提一隻舊皮箱,在巴士站,我與他擁抱,我說:「再見,有一天,我一定要來南斯拉夫看你。」維奇登上巴士。我向車窗揮手。他滿臉鬍碴子,也默默與我道別。從此我一直沒有再見過維奇。他寄過兩封信來,上面歪歪斜斜地寫大有進步的英語:「還記得鐵血中尉娜塔莎嗎?期待你到南斯拉夫來。」

後來我上大學,在倫敦定居,後來,我又回到了香港。我一早失去了維奇的通訊。闊別二十年,世界都不一樣了。哈密和鴨都拉回到伊朗之後,伊朗就爆發了霍梅尼的革命,他們兩人從此失落無蹤。歐洲經歷了共產帝國的覆亡,南斯拉夫解體、波斯尼亞和塞爾維亞的內戰,戰火燃燒的一座城市,在外國通訊社的新聞裡,我發現了Skopje。我在大學畢業後工作,第一次買的一輛新汽車,就是南斯拉夫入口英國廉價的Skoda,所費六百英鎊。開了兩年,我想那是我對這位異國朋友寄託的一點點思念。鐵托早已逝世,南斯拉夫的亂局也已平息,從此我一直沒有了維奇的音訊。我希望他健在,已經結了婚快樂地生活,有了家庭和孩子。我已忘記了他的姓氏,但依然記得他住的城市:Skopje,發音是如此奇特,感覺是那麼遙遠。倫敦的恐怖襲擊,其中一個地點是羅素廣場。我想起那一年的夏天,我送別一位南斯拉夫的朋友,他在隔車窗向我揮手的最後一回望,然後是死生遙隔的一路煙塵。

陶傑

Monday, July 25, 2005

一天星斗對滿地江湖

英 國 的 六 月 , 繁 花 滿 眼 , 綠 草 連 天 。 在 離 開 倫 敦 前 最 後 一
天 , 我 到 維 多 利 亞 車 站 , 買 了 一 束 花 , 去 肯 特 郡 的 美 士 東
( Maidstone ) 鎮 , 尋 覓 一 位 故 人 。

二 十 多 年 前 , 我 來 英 國 讀 中 學 。 我 讀 不 起 一 年 一 萬 多 鎊 學
費 的 寄 宿 私 校 , 在 肯 特 郡 的 美 士 東 讀 官 立 書 院 , 準 備 報 考
高 等 文 憑 試 ( GCE A Level ) 。
書 院 有 專 門 的 寄 宿 處 ( accommodation office ) , 替 外 國 學 生 找
英 國 家 庭 住 宿 , 為 我 在 學 校 不 遠 處 , 找 了 一 個 老 太 太 的
家 。 她 名 叫 林 白 太 太 ( Mary Lambert ) , 丈 夫 已 死 , 年 六 十 八
歲 , 一 個 人 住 一 所 大 房 子 , 一 個 兒 子 在 倫 敦 工 作 。

林 白 太 太 是 典 型 英 格 蘭 南 部 的 老 人 家 。 肯 特 郡 是 保 守 黨 的
傳 統 選 區 , 房 舍 的 灰 簷 紅 牆 , 掩 映
青 翠 的 花 園 , 田 野 荒 郊 , 像 酣 睡 在 維 多 利 亞 時 代 還 沒 有 醒
過 來 的 一 個 故 夢 , 聚 焦 在 愛 瑪 湯 遜 主 演 、 李 安 導 演 的 電 影
《 感 性 與 知 性 》 ( Sense and Sensibility ) 裡 油 畫 般 的 鏡 頭 裡 。

這 個 地 區 的 英 國 人 , 瞇 縫 眼 睛 , 喝
一 杯 下 午 茶 , 靠 在 安 樂 椅 上 , 在 邱 吉 爾 的 帝 國 餘 輝 假 寐 。
搬 進 林 白 太 太 的 房 子 , 第 一 天 , 她 就 嚴 正 地 給 我 說 明 規 矩
: 我 住 樓 下 的 客 房 , 她 的 主 人 房 在 樓 上 , 她 夜 間 十 時 半 準
時 入 睡 , 睡 過 去 之 後 就 不 想 被 吵 醒 。 獨 立 的 洗 手 間 在 樓
上 , 因 此 我 必 須 每 夜 在 十 時 半 之 前 上 最 後 一 次 廁 所 。 英 國
的 木 房 子 地 板 舊 , 上 樓 梯 時 吱 吱 響 , 夜 寂 時 , 沖 廁 的 聲 音
響 如 行 雷 , 莫 說 會 吵 醒 一 位 老 太 太 , 連 希 臘 神 話 裡 的 天 神
宙 斯 也 會 驚 醒 過 來 。

我 無 奈 答 應 , 但 兩 星 期 後 , 由 於 夜 間 溫 習 , 這 樣 的 口 頭 協
議 無 法 執 行 。 午 夜 時 我 躡 手 躡 足 上 樓 去 洗 手 間 , 即 使 小 心
翼 翼 , 也 難 免 發 出 聲 音 。 第 二 天 , 林 白 夫 人 的 臉 色 自 然 很
難 看 。

「 昨 夜 你 為 什 麼 在 我 睡 去 之 後 上 廁 所 呢 ? 」 她 問 。
「 因 為 我 有 此 需 要 啊 。 」 我 忍 住 氣 。
「 但 你 答 應 過 十 時 半 之 後 不 能 吵 醒 我 的 呀 。 」 她 堅 持 。
「 我 明 白 , 但 是 我 無 法 控 制 我 的 生 理 時 鐘 , 令 膀 胱 在 夜 夜
十 點 半 之 前 不 灌 滿 水 。 」 我 硬 擠 出 一 點 仿 英 式 的 幽 默 感 極
力 解 釋 。

這 一 次 文 化 衝 突 , 自 然 鬧 得 不 甚 愉 快 。 英 國 人 都 有 怪 脾
氣 , 一 旦 口 頭 協 定 , 不 可 違 背 , 如 果 辦 不 到 , 早 應 該 跟 她
說 清 楚 , 不 能 因 為 客 氣 而 敷 衍 過 去 。 午 夜 沖 廁 事 件 , 林 白
太 太 沒 有 錯 , 我 也 很 對 ; 英 國 人 的 合 約 紛 爭 往 往 有 哲 學 的
辯 證 味 道 , 我 後 來 才 明 白 , 這 是 英 國 法 治 發 達 的 理 由 。

我 一 度 想 搬 走 。 不 打 不 相 識 , 後 來 才 發 覺 林 白 太 太 在 孤 僻
之 外 , 其 實 有 一 份 細 水 長 流 的 人 情 味 。 她 喜 歡 一 人 弄 廚 ,
問 我 愛 吃 什 麼 。 我 隨 便 點 了 一 道 「 燒 牛 肉 和 約 克 烤 餅 」 (
Roast Beef and Yorkshire Pudding ) , 這 正 是 她 能 精 烹 的 傳 統 英 國菜 。

我 幫 她 洗 碗 , 總 被 她 拒 絕 , 她 認 為 這 是 家 庭 主 婦 的 份 內
事 , 最 後 她 妥 協 , 讓 我 替 她 把 碗 碟 抹 乾 。 我 一 面 幫 忙
, 一 面 跟 她 傾 談 一 些 小 事 情 , 例 如 : 在 英 語 中 的 supper 和
dinner 有 什 麼 分 別 ; 一 九 四 三 年 納 粹 空 軍 轟 炸 英 國 的 時 候 ,
她 在 哪 裡 , 有 什 麼 回 憶 。
她 一 頭 銀 髮 , 佝 僂
腰 , 眼 鏡 閃 動
光 輝 , 一 口 戰 前 的 典 雅 英 語 , 口 音 像 英 國 老 一 輩 舞 台 劇 演
員 瑪 姬 史 密 絲 ( Maggie Smith ) , 為 我 一 一 細 說 從 頭 。 我 問 她
兒 子 時 時 來 探 望 她 嗎 ? 她 說 , 兒 媳 聖 誕 節 才 回 來 團 聚 一
次 。 「 那 麼 少 ? 」 我 問 : 「 那 他 是 有 點 不 孝 了 。 」
「 什 麼 叫 做 孝 呢 ? 」 她 反 問 。
「 中 國 人 相 信 , 養 兒 防 老 , 兒 女 長 大 了 有 回 饋 照 顧 父 母 的
義 務 。 」
「 但 是 我 不 需 要 兒 子 的 照 顧 。 把 兒 子 養 大 , 他 獨 立 了 , 不
必 再 理 會 我 。 我 有 我 的 生 活 , 而 且 有 政 府 的 養 老 金 , 為 什
麼 我 要 兒 子 的 憐 憫 呢 ? 」
她 說 , 這 樣 的 生 活 態 度 , 對 老 人 有 點 Patronizing 。 我 那 時 不
大 明 白 這 個 字 的 意 思 , 大 費 唇 舌 告 訴 她 , 東 方 的 倫 理 觀 念
是 如 何 不 同 。 她 側
頭 , 一 隻 手 支
桌 子 , 聽 得 很 入 神 。 「 Well, that's quite interesting , 但 我 真 的
不 認 為 子 女 有 照 顧 父 母 的 義 務 , 因 為 , 生 育 他 們 , 把 他 們
養 大 , 是 我 的 責 任 啊 。 」

她 更 弄 不 通 的 是 , 為 什 麼 我 年 紀 輕 輕 , 我 的 父 母 忍 心 把 孩
子 送 來 這 麼 遠 的 英 國 讀 書 。 她 問 我 多 久 回 香 港 一 次 。 「 兩
年 吧 。 」 我 說 。 「 真 不 可 思 議 呀 , 為 什 麼 呢 ? 你 的 父 母 一
定 很 掛 念 你 。 」

這 是 我 第 一 次 隱 約 感 覺 到 東 西 文 化 的 隔 閡 和 溝 通 , 有 如 一
艘 船 在 冰 海 中 啟 航 。 林 白 太 太 漸 視 我 為 家 人 。 有 時 她 邀 我
在 客 廳 看 電 視 。 希 治 閣 的 《 電 話 謀 殺 案 》 , 就 是 在 一 個 冬
夜 在 客 廳 裡 一 起 看 完 的 。 林 白 太 太 養 的 一 隻 貓 一 直 在 爐 邊
打 盹 。 我 第 一 次 聽 懂 了 全 片 每 一 句 英 語 對 白 的 每 一 個 字 。
當 最 後 查 出 誰 是 真 兇 的 緊 張 情 節 , 林 白 太 太 吐 一 吐 舌 頭 ,
掩 住 面 孔 , 像 一 個 六 歲 的 小 女 孩 。

後 來 我 準 備 大 考 。 這 時 我 收 到 女 友 寄 自 遠 方 的 信 , 通 知 我
她 想 與 我 分 手 。 在 考 試 前 夕 , 這 樣 不 大 不 小 的 惡 耗 , 對 一
個 在 考 大 學 的 門 檻 上 的 年 輕 人 , 可 以 是 一 個 致 命 的 打 擊 。
我 關 上 房 間 的 門 , 自 閉 了 好 幾 天 。

林 白 太 太 親 切 地 來 敲 門 , 替 我 燒 好 晚 餐 。 她 勉 勵 我 不 要 沮
喪 , 一 定 要 把 試 考 好 。 今 天 回 想 , 沒 有 她 在 這 個 關 頭 的 關
懷 , 也 許 我 會 一 蹶 不 振 , 考 不 上 大 學 , 頹 然 回 到 香 港 , 我
的 下 半 生 會 從 此 黯 淡 得 多 。

上 大 學 的 那 一 天 , 林 白 太 太 送 我 到 車 站 。 我 擁 吻 了 她 。 此
後 每 一 年 , 她 的 聖 誕 卡 一 定 最 先 寄 到 , 裡 面 以 黑 白 英 語 舊
片 字 幕 體 的 草 書 寫 下 淡 淡 的 幾 行 近 事 。 有 時 我 回 她 的 卡 ,
有 兩 三 年 我 沒 有 回 。 後 來 我 到 倫 敦 工 作 , 通 知 她 我 的 地
址 , 她 的 聖 誕 卡 永 遠 像 候 鳥 一 樣 最 早 來 臨 , 告 訴 我 那 是 季
節 的 更 迭 。

一 九 九 六 年 , 我 回 到 英 國 , 乘 火 車 去 她 的 老 家 探 望 她 。 她
行 動 有 點 困 難 , 知 道 我 的 來 臨 , 她 花 了 一 個 下 午 為 我 烹 了
一 頓 我 早 已 忘 記 的 燒 牛 肉 和 約 克 烤 餅 。 我 參 觀 了 當 年 我 的
臥 房 , 書 桌 和 單 人 床 依 舊 老 樣 子 , 只 是 眼 前 的 林 白 太 太 已
經 八 十 過 外 了 。 那 一 次 黃 昏 之 訪 , 她 送 我 到 花 園 的 門 外 ,
在 夕 陽 裡 , 我 回 轉 身 向 她 依 依 道 別 。

四 年 前 開 始 , 她 的 聖 誕 卡 就 沒 有 再 寄 來 。 今 年 , 我 回 到 英
國 , 在 離 開 前 最 後 的 一 天 , 獨 自 乘 火 車 回 到 那 個 小 鎮 , 叫
一 輛 計 程 車 , 我 仍 記 得 那 個 地 址 : No.7 Sycamore Crescent 。 我 到
她 的 故 居 前 佇 立 了 半 小 時 , 房 子 已 經 賣 了 , 有 了 新 主 人 ,
我 找 不 到 林 白 太 太 的 墳 墓 , 只 有 把 花 束 放 在 花 園 的 木 柵 欄
外 , 門 前 的 草 地 開 遍 了 小 黃 野 花 。 一 個 小 小 的 踉 蹌 之 際 ,
在 我 年 輕 而 孤 寂 的 時 候 , 你 在 我 身 旁 , 你 扶 了 我 一 把 , 林
白 太 太 , 你 是 我 生 命 裡 的 一 位 守 護 之 神 , 我 回 來 只 想 對 你
說 一 聲 , 「 我 想 念 你 , 而 我 是 多 麼 的 幸 運 。 」

陶傑

小旅舍

纖 體 、 整 容 、 做 Gym 、 除 皺 紋 , 通 通 沒 有 用 , 真 正 暴 露 你 的 年 紀 , 其 實 是 出 外 旅 行 時 對 酒 店 的 要 求 越 來 越 高 。

真 正 的 年 輕 , 是 遊 南 歐 , 住 在 一 家 青 年 旅 舍 。 不 是 五 星 Hotel , 也 不 是 Hostel , 而 是 所 謂 Dorm — — 一 個 大 堂 有 許 多 張 單 人 床 , 背 囊 塞 在 床 下 底 , 護 照 和 皮 包 藏 在 枕 下 , 鄰 床 的 人 客 , 從 索 馬 里 、 埃 及 到 美 國 , 全 是 萍 水 相 逢 的 聯 合 國 , 平 均 年 齡 只 有 二 十 三 歲 , 四 海 之 內 皆 兄 弟 那 樣 的 感 覺 , 在 不 安 之 中 有 一 份 刺 激 和 期 待 。

當 然 , 偶 爾 也 會 丟 了 錢 包 和 護 照 , 或 睡 至 午 夜 時 床 邊 出 現 怪 手 。 但 因 為 還 年 輕 , 不 承 受 這 許 多 風 險 , 老 來 哪 來 許 多 風 中 淡 淡 的 回 憶 ?

坐 商 務 機 艙 , 堅 持 公 幹 旅 行 都 要 住 六 星 酒 店 , 而 且 酒 店 要 有 健 身 房 、 桑 拿 室 和 室 內 泳 池 ? 不 , 不 是 你 事 業 有 成 而 追 求 享 受 , 而 是 你 已 經 老 了 。 追 求 安 逸 的 品 味 , 消 費 高 檔 次 ? 只 不 過 是 藉 口 , 實 際 不 堪 旅 途 顛 沛 的 一 把 老 骨 頭 。

況 且 住 得 起 的 套 房 再 高 級 , 能 媲 美 總 統 套 房 嗎 ? 套 房 至 少 五 千 呎 , 附 設 辦 公 室 只 屬 小 兒 科 , 有 沒 有 一 張 華 蓋 的 四 柱 床 、 專 人 侍 僕 、 自 己 的 電 影 院 ? 房 有 沒 有 私 人 電 梯 , 打 開 門 就 是 客 廳 , 電 梯 直 通 餐 廳 的 VIP 密 室 ? 還 有 , 牆 上 的 油 畫 並 非 價 值 二 十 美 元 連 框 的 複 製 梵 谷 向 日 葵 , 而 是 端 納 的 水 彩 畫 真 。 書 桌 上 的 名 人 紀 念 冊 , 記 錄 住 過 的 貴 賓 房 客 , 上 面 有 伊 利 沙 伯 二 世 女 王 、 列 根 、 湯 告 魯 斯 的 簽 名 和 留 言 , 而 偏 偏 沒 有 中 國 前 國 家 主 席 江 澤 民 的 墨 。

住 進 再 豪 華 的 酒 店 套 房 , 你 今 天 發 了 ? 為 甚 麼 還 一 樣 保 留 二 十 年 前 的 一 些 小 農 習 慣 的 殘 餘 , 包 括 退 房 前 拿 走 沐 浴 露 和 牙 膏 , 兩 雙 白 絨 的 拖 鞋 , 而 且 明 明 喝 了 冰 箱 的 兩 瓶 佩 里 艾 有 泡 礦 泉 水 , 覺 得 肉 刺 , 寧 願 步 行 二 十 分 鐘 到 外 面 的 超 級 市 場 買 回 來 兩 瓶 放 進 去 , 只 為 了 結 帳 時 少 付 一 些 ?

不 錯 , 即 使 用 公 司 的 運 通 金 卡 付 帳 , 你 是 事 業 成 功 人 士 , 但 也 不 能 不 承 認 , 一 家 六 星 酒 店 的 豪 華 套 房 , 其 實 是 青 春 的 一 座 華 麗 的 墳 場 。

一 夜 的 享 受 , 熱 水 浴 加 上 Jacuzzi , 難 掩 翌 晨 Check-out 之 後 的 失 落 。 你 會 寧 願 自 己 還 有 那 副 無 畏 的 肝 膽 : 一 條 破 舊 的 牛 仔 褲 走 天 涯 , 許 多 年 前 的 一 夜 , 你 住 在 布 達 佩 斯 的 一 家 青 年 旅 舍 , 租 金 十 美 元 , 與 鄰 床 的 法 國 男 孩 子 談 論 高 達 的 電 影 到 天 明 , 在 牛 角 包 和 咖 啡 的 早 餐 後 道 別 。 他 揹 上 背 囊 , 在 你 腮 間 一 吻 , 他 的 鬍 碴 子 很 熱 , 很 刺 人 。 不 錯 , 寧 願 貧 窮 一 點 , 錢 可 以 賺 回 來 , 但 飄 逝 了 的 激 情 不 再 , 只 因 那 時 你 年 輕 。

陶傑

Saturday, July 23, 2005

唐寧街故事

倫 敦 出 現 恐 怖 連 環 炸 彈 , 倫 敦 市 民 冷 靜 面 對 , 沒 有 喧 嘩 , 沒 有 自 我 踐 踏 , 這 種 性 格 , 世 上 許 多 人 很 難 明 白 。

唐 寧 街 十 號 首 相 府 , 在 一 九 九 一 年 , 曾 經 遭 遇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的 迫 擊 炮 恐 怖 襲 擊 。

這 一 天 , 首 相 馬 卓 安 在 首 相 府 的 戰 時 內 閣 室 開 會 , 外 交 次 官 梅 樂 正 向 首 相 報 外 訪 波 斯 灣 之 行 。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在 首 相 府 後 面 的 白 廳 大 街 , 用 一 輛 開 篷 的 貨 車 向 首 相 府 發 射 迫 擊 炮 — — 如 同 在 聖 約 翰 堂 外 的 花 園 道 上 , 向 下 亞 厘 畢 道 的 政 府 總 部 轟 擊 。

迫 擊 炮 共 打 了 三 發 , 兩 口 沒 有 爆 炸 , 第 三 口 落 在 首 相 府 的 後 花 園 , 炸 碎 了 玻 璃 。 開 會 的 內 閣 官 員 馬 上 躲 進 長 桌 底 。 馬 卓 安 在 桌 子 下 說 : 「 我 看 最 好 還 是 另 找 個 地 方 吧 。 」 ( I think we'd better start again somewhere else ) 其 他 人 一 致 同 意 。 十 分 鐘 之 後 , 會 議 在 隔 壁 的 內 閣 辦 事 處 繼 續 。

這 一 天 , 留 給 歷 史 的 內 閣 會 議 記 錄 , 沒 有 記 述 甚 麼 恐 怖 分 子 迫 擊 炮 襲 擊 , 只 有 一 句 話 : 「 內 閣 的 戰 爭 委 員 會 會 議 出 現 了 簡 短 的 中 斷 」 ( A brief interruption to the war committee of the Cabinet took place ) 。

工 黨 的 領 袖 貝 理 雅 在 上 台 之 前 , 只 去 過 唐 寧 街 首 相 府 一 次 。 一 九 九 六 年 十 一 月 , 克 林 頓 訪 問 英 國 , 首 相 馬 卓 安 舉 行 國 宴 , 也 邀 請 在 野 的 貝 理 雅 列 席 當 陪 客 。 不 久 後 貝 理 雅 當 選 , 一 生 人 第 二 次 走 進 唐 寧 街 十 號 , 這 一 次 , 他 的 身 份 是 新 晉 的 主 人 。

一 年 之 後 , 貝 理 雅 在 工 黨 大 會 的 台 上 講 述 他 大 鄉 里 進 城 的 心 情 : 「 當 了 首 相 , 第 一 件 事 是 學 習 發 射 核 彈 的 電 腦 按 鈕 程 式 , 然 後 交 出 護 照 , 以 後 的 日 子 , 是 適 應 怎 樣 不 帶 護 照 到 世 界 各 地 訪 問 旅 行 。 」

貝 理 雅 學 習 發 射 的 核 武 器 , 是 他 年 輕 時 狂 熱 反 對 部 署 的 三 叉 戟 導 彈 。 那 時 的 工 黨 信 奉 社 會 主 義 , 立 場 親 蘇 , 主 張 英 美 應 該 放 棄 核 武 器 , 跟 蘇 共 一 起 建 立 「 世 界 和 平 」 。 多 麼 幼 稚 呢 , 幸 虧 列 根 和 戴 卓 爾 夫 人 沒 有 信 這 一 套 , 前 人 種 樹 , 當 貝 理 雅 接 過 了 核 彈 頭 的 發 射 密 碼 公 事 包 , 他 終 於 大 澈 大 悟 , 由 一 個 浪 漫 的 空 想 家 , 在 這 一 刻 , 他 成 為 了 真 正 的 Politician 。
他 在 唐 寧 街 十 號 到 處 參 觀 , 在 首 相 辦 公 室 , 馬 卓 安 早 已 搬 走 了 行 李 , 四 壁 空 空 , 一 張 書 桌 一 塵 不 染 , 馬 卓 安 給 他 留 下 了 一 瓶 結 紅 絲 帶 的 香 檳 , 送 給 貝 理 雅 夫 婦 , 還 有 一 張 便 條 , 寫 : 「 這 份 工 作 很 不 凡 , 好 好 幹 吧 。 」 ( It's a great job — enjoy it. )

民 主 、 自 由 、 快 樂 , 是 甚 麼 ? 有 時 就 是 一 瓶 體 貼 的 香 檳 。

陶傑

倫敦啟示

上 周 四 , 倫 敦 遭 到 恐 怖 襲 擊 滿 一 星 期 。 這 一 天 , 全 倫 敦 以 至 全 歐 洲 都 靜 默 了 兩 分 鐘 , 為 死 難 者 致 哀 , 為 受 傷 者 祝 福 , 發 生 爆 炸 的 三 十 號 路 線 巴 士 的 一 名 司 機 , 重 複 了 爆 炸 翌 日 許 多 媒 體 的 話 : 「 讓 我 們 向 恐 怖 分 子 發 出 這 訊 息 : 你 打 不 垮 我 們 。 」 這 句 話 , 正 如 《 蘋 果 日 報 》 七 月 九 日 的 頭 條 標 題 一 樣 : 〈 倫 敦 人 : 我 們 炸 不 死 〉 , 有 第 二 次 大 戰 被 轟 炸 的 經 驗 , 也 經 受 過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的 恐 怖 活 動 , 倫 敦 人 是 有 一 股 「 打 不 死 」 的 精 神 。

然 而 , 僅 靠 這 些 經 驗 是 不 夠 的 。 二 次 大 戰 許 多 國 家 受 到 更 多 的 蹂 躪 , 但 不 見 得 比 倫 敦 人 更 冷 靜 。 筆 者 雖 然 沒 有 親 身 經 受 倫 敦 的 驚 變 , 但 十 天 來 看 了 許 多 來 自 倫 敦 的 報 道 , 深 感 倫 敦 能 經 受 襲 擊 而 處 變 不 驚 , 有 賴 於 它 有 成 熟 而 鎮 靜 的 人 民 , 臨 危 不 亂 並 井 然 有 序 的 政 府 , 更 有 具 新 聞 專 業 水 平 及 懂 得 節 制 的 媒 體 。

慘 案 發 生 後 , 我 們 沒 有 看 到 受 難 者 或 他 們 家 屬 的 悲 情 哀 嚎 。 一 位 從 爆 炸 列 車 中 走 出 來 的 律 師 , 形 容 事 件 發 生 的 現 場 , 他 說 , 大 家 在 黑 暗 中 聞 到 焦 味 , 但 是 人 人 都 很 冷 靜 , 互 相 協 助 , 並 且 以 「 良 好 的 舉 止 」 幫 助 大 家 一 起 設 法 走 出 爆 炸 車 廂 。 一 位 有 一 個 二 十 歲 的 兒 子 在 爆 炸 案 中 失 蹤 的 父 親 , 在 接 受 訪 問 時 , 冷 靜 、 自 持 又 無 奈 地 說 : 「 這 是 讓 人 很 不 好 受 的 感 覺 。 」 他 帶 苦 笑 , 令 人 有 說 不 出 的 難 過 。 而 所 有 的 受 訪 者 , 都 不 會 忘 記 向 記 者 說 一 句 「 謝 謝 」 。 ─ ─ 這 是 英 國 的 人 民 。

事 發 後 , 英 國 警 方 並 沒 有 第 一 時 間 公 布 傷 亡 數 字 和 說 明 爆 炸 原 因 , 僅 簡 單 扼 要 地 勸 喻 人 民 : 一 、 不 要 進 倫 敦 ; 二 、 在 倫 敦 市 內 的 要 留 在 原 地 , 不 要 造 成 交 通 擠 塞 ; 三 、 不 要 打 急 救 電 話 , 除 非 有 生 命 危 險 , 才 向 急 救 單 位 求 助 。


英 國 首 相 貝 理 雅 立 即 從 蘇 格 蘭 G8 會 趕 回 倫 敦 處 理 , 並 呼 籲 人 民 沉 應 付 , 強 調 捍 自 己 的 價 值 和 生 活 模 式 的 決 心 。 英 女 王 也 立 即 表 示 , 恐 怖 主 義 無 法 改 變 人 們 的 生 活 , 英 國 人 會 冷 靜 而 堅 定 地 維 持 原 來 的 生 活 方 式 , 並 尊 重 人 類 和 法 律 價 值 。
與 貝 理 雅 的 冷 靜 相 比 , 美 國 總 統 布 殊 反 倒 顯 出 對 倫 敦 襲 擊 有 一 種 躁 急 的 情 緒 : 急 於 藉 此 維 護 他 受 爭 議 的 反 恐 戰 爭 。

政 府 臨 危 不 亂 , 商 業 機 構 也 平 靜 處 理 。 事 件 發 生 當 天 , 倫 敦 金 融 市 場 維 持 正 常 運 作 。 舉 例 來 說 , 位 於 爆 炸 地 點 之 一 利 物 浦 街 的 瑞 銀 , 第 一 時 間 疏 散 在 那 工 作 的 債 券 和 外 交 易 部 門 的 員 工 , 與 此 同 時 也 在 另 一 地 方 啟 動 應 變 計 劃 以 確 保 交 易 能 繼 續 進 行 。 這 是 英 國 的 政 府 和 在 英 國 的 商 業 機 構 。

英 國 媒 體 , 無 論 是 攝 影 棚 中 的 主 播 , 還 是 前 線 記 者 , 在 倫 敦 爆 炸 案 中 , 都 表 現 出 專 業 與 節 制 。 沒 有 煽 情 的 畫 面 , 對 逃 離 災 難 現 場 的 人 的 提 問 及 回 答 , 都 只 講 一 件 事 : 試 清 楚 確 切 地 把 所 見 所 聞 說 出 來 。 對 事 件 真 相 , 只 訪 問 倫 敦 區 警 察 總 長 和 內 政 部 長 , 沒 有 讓 受 訪 者 說 出 任 何 「 可 能 」 的 揣 測 。 觀 眾 與 讀 者 , 都 看 不 到 任 何 死 傷 者 的 慘 狀 , 以 尊 重 死 傷 者 及 其 家 屬 。

獨 立 電 視 台 的 主 播 湯 普 森 , 對 自 己 在 七 日 晚 間 新 聞 中 播 出 的 一 個 畫 面 懊 悔 不 已 。 那 畫 面 是 一 位 生 還 者 躺 在 醫 院 的 近 照 。 湯 普 森 說 , 傷 者 家 屬 看 到 電 視 , 一 定 更 加 難 過 , 他 是 不 應 該 讓 這 畫 面 播 出 的 , 他 希 望 自 己 沒 有 做 過 這 件 事 。
這 是 英 國 的 媒 體 。

筆 者 不 願 估 計 , 同 樣 事 情 在 大 陸 或 台 灣 發 生 , 人 民 、 政 府 、 媒 體 會 有 怎 樣 的 反 應 。 筆 者 只 深 感 英 國 無 論 是 人 民 、 政 府 或 媒 體 的 成 熟 。 至 於 受 英 國 殖 民 統 治 一 百 五 十 多 年 的 香 港 , 不 能 說 沒 有 學 到 一 點 英 國 人 的 成 熟 , 但 回 歸 後 , 在 中 國 政 治 文 化 的 沾 染 下 , 恐 怕 也 有 些 改 變 吧 。

李 怡

Sunday, July 17, 2005

掩卷

開 卷 固 然 有 益 , 最 重 要 是 讀 到 關 節 眼 上 , 能 夠 掩 卷 。

閱 讀 在 忘 我 之 處 , 有 這 兩 個 字 , 叫 做 掩 卷 : 把 書 放 下 , 悲 哀 地 搖 搖 頭 , 輕 嘆 一 聲 , 惹 人 遐 思 , 動 人 心 弦 , 怎 麼 作 者 懂 得 在 此 時 用 這 樣 的 一 句 文 字 , 描 寫 了 這 般 非 筆 墨 能 形 容 的 一 樣 情 。

讀 書 在 情 濃 處 , 要 能 掩 卷 — — 作 者 的 才 華 , 有 如 灼 目 的 艷 光 , 叫 人 在 那 一 瞬 間 竟 不 能 逼 視 。 不 , 不 可 以 再 一 氣 呵 成 地 讀 下 去 , 此 時 定 要 掩 卷 , 放 下 書 本 , 沏 一 壺 碧 螺 春 , 且 整 理 一 番 震 撼 之 後 的 心 情 , 休 歇 一 番 , 再 看 下 去 。

古 今 有 幾 部 巨 著 是 叫 人 看 得 掩 卷 的 呢 ? 像 閨 房 春 繡 、 枕 蓆 軟 溫 的 一 冊 線 裝 紅 樓 , 看 到 黛 玉 葬 花 的 一 段 , 民 國 女 子 , 有 幾 個 不 掩 卷 而 拭 抹 一 點 點 淚 水 。 用 情 盡 有 傷 心 處 , 讀 書 至 有 掩 卷 時 , 掩 卷 的 一 刻 , 是 讀 者 與 作 者 的 心 靈 天 遙 地 隔 般 冥 冥 搭 上 了 線 。 你 的 心 想 說 甚 麼 , 我 聽 到 了 ; 你 的 悲 情 , 我 明 白 了 。

讀 李 商 隱 全 集 , 至 「 永 憶 江 湖 歸 白 髮 , 欲 迴 天 地 入 扁 舟 」 一 句 , 令 人 掩 卷 。 讀 老 杜 詩 至 「 錦 江 春 色 來 天 地 , 玉 壘 浮 雲 變 古 今 」 一 句 , 叫 人 掩 卷 。 讀 莎 士 比 亞 的 商 籟 , 至 第 十 八 首 : 「 我 如 何 把 你 和 夏 日 來 比 擬 , 你 比 夏 日 更 可 愛 更 柔 麗 」 , 也 要 早 早 掩 卷 。 掩 卷 是 投 降 服 輸 , 掩 卷 是 心 折 , 掩 卷 是 對 作 者 的 一 片 真 誠 的 禮 贊 , 掩 卷 是 隔 世 在 心 撫 吻 作 者 的 足 跡 , 感 動 地 下 跪 。

閱 讀 時 可 曾 掩 卷 過 嗎 ? 正 如 戀 愛 的 時 候 , 有 沒 有 倚 在 他 的 胸 前 啜 泣 過 呢 ? 不 經 歷 過 一 點 震 撼 , 就 跨 不 進 那 座 香 火 淒 然 的 殿 堂 。 掩 卷 , 猶 如 在 奈 何 橋 畔 輕 輕 的 一 頓 , 不 堪 回 首 , 也 不 敢 前 瞻 , 聽 不 見 周 圍 十 丈 紅 塵 的 喧 囂 , 那 一 刻 , 就 這 樣 碧 落 茫 茫 地 迷 失 在 生 死 界 上 。

讀 者 是 要 掩 卷 的 。 掩 卷 長 嘆 , 有 如 把 劍 長 嘯 , 是 文 士 和 俠 客 都 要 身 歷 的 境 界 。 世 間 竟 有 這 般 文 筆 , 如 此 洞 見 , 當 真 是 此 曲 只 應 天 上 有 , 觸 動 了 人 間 的 萬 古 悲 愁 。 掩 卷 的 一 刻 , 忘 記 了 他 的 文 字 , 也 忘 了 這 個 人 , 一 心 澄 澈 如 鏡 , 一 思 明 亮 如 燈 , 照 見 天 光 雲 彩 , 炙 暖 了 心 蕾 綻 開 。

所 以 閱 讀 真 是 很 私 隱 的 經 驗 。 這 一 切 如 何 能 分 享 : 一 本 好 書 , 一 壺 佳 茗 , 一 個 刻 骨 銘 心 的 情 人 。 人 生 擁 有 三 樣 , 豐 美 而 圓 融 , 在 悲 哀 中 受 到 美 的 創 傷 。 一 掩 卷 而 天 地 黯 , 怎 麼 有 這 等 才 思 , 如 此 情 孽 , 在 一 籠 淡 恬 如 菊 的 碧 螺 春 香 中 , 我 窺 見 了 你 。

陶傑

桃花源

只 有 未 開 化 的 第 三 世 界 國 家 , 才 需 要 由 政 府 全 資 控 制 的 所 謂 喉 舌 。

例 如 , 埃 及 的 《 金 字 塔 報 》 , 日 銷 一 百 萬 , 阿 拉 伯 文 印 刷 , 創 刊 於 一 八 七 五 年 , 本 來 大 可 成 為 阿 拉 伯 中 東 世 界 的 《 泰 晤 士 報 》 。 在 蘇 彝 士 運 河 危 機 之 後 , 埃 及 所 謂 民 族 英 雄 領 袖 納 賽 爾 把 《 金 字 塔 報 》 收 歸 國 有 。 一 份 百 年 老 牌 的 品 味 之 選 , 從 此 淪 為 一 黨 專 制 的 喉 舌 。 後 來 總 統 沙 達 上 台 , 開 放 一 些 , 准 許 反 對 黨 民 間 辦 報 紙 , 但 又 委 任 了 一 個 報 業 公 會 緊 緊 看 管 言 論 。

在 沙 地 阿 拉 伯 , 每 天 黃 昏 電 視 主 要 新 聞 時 段 的 上 半 場 , 政 府 規 定 在 螢 幕 的 左 上 角 打 出 國 王 的 玉 照 。

特 區 的 報 紙 , 當 老 闆 都 排 隊 北 上 參 拜 「 領 導 人 」 , 中 國 不 費 一 分 錢 , 等 同 把 報 紙 收 歸 了 國 有 。 至 於 《 心 繫 家 國 》 的 「 愛 國 」 音 樂 短 片 , 只 在 新 聞 前 播 短 短 的 四 十 秒 就 嫌 太 短 了 , 不 夠 嘛 。 不 妨 學 學 阿 拉 伯 鬼 , 把 胡 錦 濤 和 曾 蔭 權 這 兩 位 偉 人 的 玉 照 , 規 定 同 步 插 播 在 夜 夜 《 大 長 今 》 的 螢 幕 畫 面 之 上 , 「 胡 主 席 」 的 肖 像 當 然 要 大 一 點 , 居 左 上 角 , 曾 爵 士 那 幅 小 一 點 , 放 右 下 角 , 中 間 才 是 甚 麼 李 英 愛 、 閔 大 人 、 連 生 的 特 寫 , 為 屯 門 將 軍 澳 師 奶 加 強 愛 國 情 緒 之 培 養 , 實 是 大 有 幫 助 。

BBC 是 英 國 人 的 國 際 品 牌 。 中 國 小 農 社 會 要 照 照 鏡 子 , 有 點 自 知 之 明 , BBC 不 是 你 這 輩 子 學 得 了 的 。 英 美 和 歐 洲 , 有 民 選 的 議 會 和 政 府 , 不 需 要 甚 麼 政 府 喉 舌 。 BBC 經 常 抨 擊 政 府 , 為 甚 麼 公 營 的 電 子 傳 媒 可 以 這 樣 ? 在 秦 始 皇 的 強 權 陰 影 下 偷 生 了 兩 千 年 的 中 國 人 搔 爆 了 頭 , 永 遠 不 會 明 白 。 BBC 有 時 會 成 為 政 府 喉 舌 , 不 過 它 會 先 提 點 觀 眾 。 每 次 首 相 大 選 , 三 黨 的 候 選 人 都 輪 流 上 電 視 向 全 國 宣 傳 , 短 片 播 放 前 , BBC 先 宣 布 : 「 隨 後 的 節 目 是 政 黨 的 政 治 廣 播 」 ( The following is a party political broadcast ) , 再 把 這 句 話 在 畫 面 上 印 成 一 行 字 幕 。 這 就 是 一 再 警 告 觀 眾 : 小 心 , 政 客 的 洗 腦 短 片 來 了 。 然 後 才 是 一 臉 誠 懇 的 貝 理 雅 , 像 一 個 中 學 風 紀 隊 的 領 袖 生 , 為 工 黨 的 政 績 一 一 地 貼 金 。 不 順 眼 的 觀 眾 , 冷 笑 一 聲 , 按 按 遙 控 器 , 轉 看 另 一 個 台 的 古 典 音 樂 會 直 播 。

中 國 是 小 農 社 會 , 有 幸 曾 受 英 國 管 治 的 香 港 , 不 完 全 是 , 尤 其 讀 《 蘋 果 日 報 》 , 尤 其 是 長 期 捧 場 本 欄 的 人 士 , 都 不 會 是 農 民 。 香 港 電 台 應 該 成 為 甚 麼 樣 的 廣 播 機 構 , 是 像 北 韓 的 金 正 日 人 民 電 台 , 還 是 充 斥 反 智 D J 的 美 容 娛 樂 八 卦 夾 雜 烏 七 八 糟 的 狂 笑 聲 就 算 是 廣 播 , 大 家 都 有 大 腦 , 會 明 白 的 。 至 於 甚 麼 與 國 際 接 軌 , 是 胡 錦 濤 和 曾 蔭 權 的 問 題 。 北 韓 和 阿 拉 伯 也 很 不 錯 的 , 也 是 「 國 際 」 嘛 。 這 世 界 沒 有 黑 色 來 襯 托 , 又 哪 顯 得 白 色 的 高 貴 。 謝 謝 你 , BBC , 這 高 尚 的 品 牌 。

陶傑

獅子山下誰家喉舌的那一聲「家鈴」?

香 港 電 台 遭 到 曾 蔭 權 政 府 整 治 , 廢 除 賽 馬 轉 播 和 金 曲 頒 獎 , 要 多 廣 播 「 小 眾 節 目 」 , 繼 而 親 中 勢 力 「 加 大 炮 火 力 度 」 , 進 迫 香 港 電 台 , 喝 令 要 乖 乖 成 為 「 政 府 喉 舌 」 。

民 主 派 以 英 國 的 B B C 為 證 , 指 政 府 公 帑 辦 的 電 台 , 不 必 為 政 府 宣 傳 , 反 而 監 察 政 府 。 親 中 陣 營 又 以 戴 卓 爾 夫 人 禁 止 B B C 播 映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的 訪 談 為 例 , 說 政 府 為 了 「 穩 定 」 , 完 全 有 權 干 預 政 府 電 台 。 正 反 雙 方 都 向 前 宗 主 國 乞 援 例 證 , 為 香 港 電 台 的 定 義 爭 論 。 香 港 電 台 到 底 是 人 是 鬼 ?

首 先 , 一 個 民 主 自 由 的 政 府 , 從 來 不 需 要 甚 麼 喉 舌 。 B B C 不 是 英 國 政 府 的 喉 舌 。 八 十 年 代 戴 卓 爾 夫 人 禁 B B C 播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首 領 的 訪 談 , 不 是 在 「 和 諧 穩 定 」 的 政 治 口 號 之 下 隨 意 動 手 , 而 是 依 據 國 會 一 早 通 過 的 反 恐 怖 法 ( Prevention of Terrorism Act ) 。 根 據 反 恐 怖 法 , 內 政 大 臣 可 以 明 正 發 出 廣 播 禁 令 ( Broadcasting Ban ) , 禁 止 B B C 或 任 何 私 營 電 視 台 廣 播 支 持 愛 爾 蘭 共 和 軍 的 言 論 和 訪 談 聲 帶 。 此 外 , 政 府 向 外 國 宣 戰 , 國 防 部 可 以 向 B B C 下 達 「 國 防 指 令 」 ( D Notice ) , 審 查 戰 地 新 聞 內 容 , 保 障 國 家 安 全 的 抗 敵 士 氣 。

除 此 之 外 , B B C 可 以 播 出 嘲 諷 皇 室 的 喜 劇 , 可 以 在 主 持 中 立 的 守 則 下 , 邀 請 反 政 府 最 激 烈 的 政 客 論 政 發 言 。 政 府 對 B B C 的 干 預 , 全 都 有 法 律 依 據 。 「 和 諧 穩 定 」 四 個 字 , 不 是 法 律 。 平 時 政 府 絕 無 自 己 的 「 喉 舌 」 , 雖 然 民 間 許 多 傳 媒 如 《 每 日 電 訊 報 》 和 《 泰 晤 士 報 》 親 保 守 黨 ; 《 鏡 報 》 和 《 報 》 親 工 黨 ; 《 太 陽 報 》 早 年 親 保 守 黨 , 近 年 轉 支 持 工 黨 。 這 些 報 刊 的 立 場 由 老 闆 或 主 編 憑 各 自 的 判 斷 和 信 仰 來 決 定 。 英 國 政 府 不 需 要 官 辦 的 「 喉 舌 」 , 在 戰 爭 的 非 常 時 期 , 自 有 法 例 可 以 宣 布 電 視 台 進 入 短 暫 的 反 恐 國 防 狀 態 。

公 營 的 B B C 電 台 , 為 甚 麼 能 批 評 監 察 政 府 ? 這 是 一 個 哲 學 的 悖 論 辯 證 ( Paradoxical ) 問 題 , 以 今 天 仍 活 在 秦 始 皇 中 央 集 權 意 識 D N A 的 小 農 社 會 的 普 遍 智 商 , 還 沒 有 進 化 到 能 明 白 這 樣 的 智 慧 的 程 度 , 不 必 費 時 解 釋 。 只 須 指 出 的 是 , 親 中 派 可 以 認 定 中 國 人 需 要 政 府 喉 舌 , 但 一 知 半 解 地 亂 扯 甚 麼 英 國 的 戴 卓 爾 夫 人 、 美 國 的 「 美 國 之 音 」 來 為 自 己 辯 解 , 是 十 足 的 無 知 ( 美 國 之 音 電 台 確 實 是 美 國 政 府 官 辦 的 宣 傳 工 具 , 但 廣 播 對 象 不 是 美 國 本 土 國 民 , 而 是 獨 裁 鐵 幕 國 家 的 人 民 。 美 國 人 也 不 接 受 這 等 硬 銷 的 宣 傳 機 構 ) 。

政 府 甚 麼 時 候 需 要 「 喉 舌 」 呢 ? 八 年 以 來 , 香 港 電 台 的 「 喉 舌 功 能 」 其 實 沒 有 受 過 甚 麼 影 響 。 呼 籲 選 民 登 記 投 票 、 沙 士 期 間 勸 喻 市 民 清 潔 洗 手 , 公 布 交 通 擠 塞 狀 況 , 警 告 市 民 不 要 貪 污 受 賄 的 聲 帶 , 都 是 為 政 府 的 選 委 會 、 食 物 生 局 、 運 輸 署 、 廉 政 公 署 等 部 門 做 喉 舌 , 包 括 為 天 文 台 及 時 廣 播 雷 暴 消 息 , 商 營 的 電 台 也 一 樣 , 政 府 何 愁 缺 乏 正 當 合 理 的 民 生 「 喉 舌 」 ?

中 方 指 的 「 喉 舌 」 , 不 指 民 生 政 策 的 指 引 , 而 是 觸 及 普 選 和 民 主 自 由 等 意 識 形 態 論 爭 。 但 即 使 這 方 面 , 「 政 府 的 聲 音 立 場 無 從 傳 達 」 嗎 ? 不 要 忘 記 本 港 兩 家 電 視 台 , 盈 利 的 一 家 , 從 來 不 製 作 政 論 節 目 ; 長 期 虧 損 的 另 一 家 , 有 中 資 背 景 , 也 有 多 個 自 說 自 話 的 五 分 鐘 「 時 評 」 , 僱 用 親 中 的 文 人 左 嘴 , 天 天 罵 「 港 英 餘 孽 」 和 民 主 黨 , 只 可 惜 收 視 率 以 珠 三 角 為 主 。 民 間 多 家 大 報 的 老 闆 是 立 場 強 硬 親 中 , 很 明 顯 , 親 中 「 愛 國 」 的 喉 舌 不 是 沒 有 , 五 十 萬 人 大 遊 行 卻 照 樣 爆 發 , 因 這 些 喉 舌 有 悖 民 心 所 向 , 對 政 府 並 無 幫 助 。

幸 虧 香 港 電 台 八 年 來 沒 有 淪 為 百 分 之 百 的 政 府 喉 舌 ! 因 為 賭 場 大 亨 何 鴻 燊 親 口 承 認 : 「 董 建 華 迫 我 講 七 年 大 話 」 。 如 果 港 台 過 去 八 年 是 一 副 及 格 的 政 府 喉 舌 , 那 就 會 跟 何 老 闆 一 樣 成 為 一 副 謊 言 機 器 : 協 助 董 建 華 宣 傳 「 八 萬 五 」 是 如 何 有 益 經 濟 , 協 助 楊 永 強 宣 傳 「 沙 士 不 會 在 社 區 擴 散 」 , 協 助 董 建 華 硬 銷 那 個 明 明 是 笑 話 、 今 天 連 親 中 分 子 也 落 井 下 石 抨 擊 的 「 高 官 問 責 制 」 , 香 港 電 台 幸 好 過 去 八 年 在 這 方 面 有 點 主 見 , 否 則 包 括 廣 播 處 長 、 港 台 員 工 都 成 為 一 具 具 人 肉 說 謊 機 , 能 不 感 到 羞 恥 ? 何 鴻 燊 博 士 被 董 建 華 迫 說 謊 , 與 納 稅 人 無 關 , 港 台 卻 由 納 稅 人 供 養 , 港 台 成 為 說 謊 喉 舌 , 董 建 華 下 台 , 才 應 該 受 到 市 民 的 清 算 索 償 。

在 殖 民 地 時 代 , 誠 然 , 香 港 電 台 確 實 做 過 「 港 英 」 的 喉 舌 , 英 國 人 視 殖 民 地 為 低 等 社 會 , 連 香 港 大 學 , 也 不 等 於 遠 東 的 牛 津 劍 橋 , 英 國 人 當 然 不 容 香 港 電 台 成 為 甚 麼 B B C , 這 一 點 , 親 中 反 港 台 的 人 倒 沒 有 說 錯 。 然 而 , 殖 民 地 時 代 的 大 政 策 , 今 日 回 顧 , 每 一 項 都 是 對 的 , 每 一 條 都 推 動 香 港 的 進 步 — 一 九 六 七 年 堅 決 鎮 壓 港 共 的 文 革 大 暴 動 、 組 織 新 潮 舞 會 和 青 年 論 壇 、 成 立 廉 政 公 署 、 建 設 居 屋 , 九 年 強 迫 免 費 教 育 … … 良 政 如 此 , 由 政 府 喉 舌 推 銷 , 沒 有 問 題 , 有 如 一 位 聲 樂 演 唱 家 , 喉 舌 所 鼓 , 嗓 腔 所 出 , 無 不 是 杜 鳴 高 或 巴 伐 洛 堤 一 級 的 妙 音 。 為 董 政 府 的 「 八 萬 五 」 當 喉 舌 ? 只 會 淪 為 荒 腔 走 板 的 「 豆 沙 喉 」 。

何 況 即 使 「 港 英 」 年 代 的 強 政 勵 治 , 也 容 許 香 港 電 台 批 評 政 府 。 一 九 七 一 年 香 港 電 台 的 《 電 話 說 心 聲 》 , 讓 市 民 打 電 話 投 訴 , 就 是 最 早 的 「 烽 煙 」 。 《 獅 子 山 下 》 男 主 角 「 德 叔 」 ( 由 左 派 出 身 的 甘 草 演 員 良 鳴 飾 演 ) , 也 時 時 歪 戴 一 副 老 花 眼 鏡 , 怒 目 瞪 視 抓 小 販 的 警 察 的 背 影 , 以 他 的 豆 沙 喉 , 罵 一 句 : 「 家 鈴 ! 」 當 喉 舌 , 其 實 不 要 緊 。 「 港 英 」 有 香 港 電 台 當 喉 舌 , 人 心 服 服 貼 貼 ; 為 甚 麼 「 回 歸 」 之 後 的 特 區 政 府 要 香 港 電 台 當 喉 舌 , 會 有 那 麼 多 人 反 抗 ? 因 為 「 回 歸 」 後 特 區 政 府 自 己 搞 成 了 「 家 鈴 」 。 香 港 人 不 蠢 , 懂 得 分 辨 誰 是 聲 樂 家 。 至 於 為 甚 麼 殖 民 地 時 代 的 英 國 人 做 得 到 , 中 國 一 收 回 主 權 之 後 硬 是 做 不 到 ? 因 為 英 國 有 一 個 民 主 的 議 會 , 一 旦 由 「 中 國 人 民 當 家 作 主 」 , 正 本 清 源 , 也 照 一 照 鏡 子 , 就 要 由 秦 始 皇 細 說 從 頭 了 。

陶傑

再貶徐志摩

2005年07月17日

朋 友 來 電 問 : 閣 下 為 甚 麼 對 詩 人 徐 志 摩 有 一 點 點 歧 視 ? 有 一 句 老 話 , 叫 做 「 五 嶽 歸 來 不 看 山 , 黃 山 歸 來 不 看 嶽 」 , 意 思 就 是 , 當 你 跟 世 界 級 的 大 美 人 如 柯 德 莉 夏 萍 戀 愛 歡 好 過 , 這 輩 子 , 還 會 不 會 看 得 上 眼 甚 麼 香 港 小 姐 ?

朋 友 說 : 我 明 白 , 但 徐 志 摩 不 論 在 台 灣 還 是 香 港 , 都 是 一 些 高 齡 文 藝 婦 女 的 綺 夢 對 象 , 她 們 雖 然 已 經 收 了 經 , 但 心 還 結 一 對 小 辮 子 和 兩 隻 豔 麗 的 蝴 蝶 結 , 你 偶 爾 貶 抑 徐 志 摩 , 會 叫 她 們 傷 心 流 淚 , 然 後 又 歇 斯 底 里 的 。

我 只 有 笑 嘻 嘻 。 上 一 代 的 一 些 台 灣 女 人 喜 歡 徐 志 摩 , 是 因 為 她 們 有 限 的 育 背 景 。 民 國 三 十 八 年 , 國 府 遷 台 , 五 四 時 代 許 多 作 家 留 在 中 國 大 陸 : 老 舍 、 沈 從 文 、 冰 心 、 巴 金 。 國 府 在 台 灣 , 把 這 一 大 批 視 同 匪 區 的 赤 化 文 人 , 作 品 一 律 禁 讀 。 只 有 徐 志 摩 , 死 得 早 , 其 作 品 也 不 帶 政 治 色 彩 , 國 民 黨 放 心 讓 台 灣 人 一 起 與 瓊 瑤 的 文 藝 小 說 並 讀 。 看 徐 志 摩 多 了 , 滿 腦 子 的 花 花 草 草 、 星 星 月 亮 太 陽 , 難 免 會 對 這 等 「 大 師 」 付 託 終 身 。 她 們 不 諳 英 文 , 沒 有 讀 過 英 詩 , 正 如 只 看 過 一 兩 齣 白 燕 張 活 游 貧 賤 夫 妻 百 事 哀 的 苦 情 戲 就 感 動 得 哭 哭 啼 啼 , 刻 骨 銘 心 , 中 了 「 摩 毒 」 , 是 正 常 反 應 , 因 為 從 沒 看 過 費 雯 麗 和 奇 勒 基 寶 的 《 亂 世 佳 人 》 。

至 於 香 港 , 科 書 年 年 規 定 要 讀 徐 志 摩 , 這 個 詩 人 是 香 港 中 學 生 眼 中 中 國 詩 的 Model Answer , 也 叫 人 深 感 同 情 。

可 是 , 徐 志 摩 的 《 再 別 康 橋 》 寫 得 真 的 很 好 呀 。 朋 友 說 。 我 不 否 認 。 徐 志 摩 有 一 兩 首 作 品 不 錯 , 但 也 只 限 於 一 兩 首 。 一 位 大 文 豪 , 哪 會 終 生 只 留 下 一 兩 首 好 詩 ? 一 定 是 「 瞎 子 吃 死 蟹 — — 隻 隻 好 」 。 金 庸 十 四 卷 武 俠 小 說 , 卷 卷 都 別 有 洞 天 , 不 要 說 莎 士 比 亞 四 大 悲 劇 。 徐 志 摩 的 「 情 詩 」 , 首 首 都 像 一 個 慘 綠 少 年 , 睡 到 日 上 三 竿 , 半 裸 身 子 咬 床 單 眼 淚 鼻 涕 的 一 泡 泡 呻 吟 , 論 才 情 , 別 說 余 光 中 , 徐 志 摩 遠 遠 比 不 上 港 澳 的 鍾 偉 民 。

《 再 別 康 橋 》 半 模 仿 英 詩 的 押 韻 , 一 節 四 句 , 第 二 句 與 第 四 句 應 該 押 韻 。 但 是 其 中 一 節 : 「 尋 夢 ? 撐 一 枝 長 篙 。 向 青 草 更 青 處 漫 溯 。 滿 載 一 船 星 輝 。 在 星 輝 斑 斕 放 歌 。 」 第 二 句 的 「 溯 」 , 跟 第 四 句 的 「 歌 」 , 用 國 語 唸 , 是 不 成 韻 的 , 但 是 用 上 海 話 讀 就 對 了 。 這 就 證 明 徐 志 摩 還 沒 有 受 過 「 母 語 學 」 呢 。 凡 屬 名 人 , 不 是 流 行 被 人 「 修 理 」 嗎 ? 歡 迎 全 香 港 的 中 學 生 一 起 「 修 理 」 徐 志 摩 , 這 是 一 個 小 小 的 貼 士 。

不 止 徐 志 摩 , 整 個 中 國 的 所 謂 五 四 新 文 學 , 總 的 平 均 分 都 很 低 , 多 廢 話 , 重 酸 氣 , 一 生 太 短 , 光 陰 有 限 , 世 上 佳 作 太 多 , 不 讀 徐 志 摩 , 不 是 損 失 。 今 年 夏 天 上 劍 橋 旅 行 , 先 把 徐 志 摩 詩 集 扔 進 抽 水 馬 桶 沖 掉 , 雖 然 這 樣 會 令 廁 所 淤 塞 , 就 像 孤 島 戒 嚴 期 訓 練 出 來 的 一 些 小 肚 雞 腸 的 腦 袋 。

陶傑

Saturday, July 16, 2005

為什麼不能是香港﹖

【咫尺地球】英國友人說,倫敦發生恐怖襲擊以來一切如常,就是事發當天的走避情也是不疾不徐,充分顯示國民質素云云。這些場景對港人而言還是那麼近這麼遠,但倫敦的景象何以不能出現在香港﹖ 

恐怖主義@香港﹖ 

本欄曾多次解釋「恐怖主義」的虛無定義,但就是姑從偏見,先警惕拉丹,蓋達成員也從來不是香港絕緣體。例如2002年9月,3名印巴裔男子曾在港島香格里拉酒店密會,準備將600公斤海洛英和5噸大麻運到美國,就是打算為蓋達換取4枚刺針肩托式導彈。案件由美國聯邦密探和香港國際刑警聯合偵破,3人先在香港提堂、後被引導美國,是為香港首宗引導涉嫌恐怖分子的個案。此外,一些關押在古巴關塔那摩基地的中東人,曾表示通過香港進入阿富汗支援蓋達﹔恐怖分子有意劫船撞擊青馬大橋的情報流言亦從未間斷。蓋達的恐怖襲擊,都以向西方傳訊為主,信息是通過襲擊印尼峇里島來傳、還是依靠襲擊蘭桂坊來形象化,並沒分別。

另一宗鮮為人知的案例,牽涉直接成為嫌疑恐怖分子的香港公民。兩年多前巴拉圭政府拘捕一名持香港身分證的印巴裔商人(和他兩名伙伴),原因就是「涉嫌參與恐怖活動」,為蓋達在南美洗黑錢。案例牽涉更宏觀的歷史﹕香港在50、60年代是與百慕達、開曼群島等英國殖民地齊名的毒品和避稅天堂,是地下活動必經地。美國進行「金融反恐戰」的一大目標就是香港。恐怖分子的資產若因此滯留香港,不能再流動,卻不是特區佳音。

四方八面的傳訊作用 何香港還要承擔針對中國的襲擊風險﹕香港富豪集體參觀西北大開發、打算投資中亞五國,其實已是報國宣傳的大冒險。事緣近年「東突」常綁架新疆富豪,或乾脆向他們勒索保護費﹔就是溫家寶訪問吉爾吉斯,也不敢公開行程和住宿,可見針對中國的分離勢力——北京稱之為「極端民族主義、極端宗教主義和極端恐怖主義」的「三極」結合——也不容忽視。在「三極」眼中,襲擊新疆富豪和香港富豪的傳訊效果也是一樣,後者甚至更高。

港人大概還沒忘記一名自稱「香港拉丹」的失業髮型師,曾向董建華發出「最後通牒」,聲稱要在超市落毒。這名最終被判監的負資產雖淪為笑柄,但幻想只要成為事實,必會引起恐慌。香港開埠的1857年,發生過一起針對洋人的「毒麵包案」,中毒人數逾400,甚至包括港督寶靈的夫人,是為香港首宗恐怖襲擊。150年後的今天,要策劃同類案件,更是容易百倍。

四項危機指數

上述案例的綜合信息,值得我們警惕。若論動機,無論恐怖分子要向西方傳訊、中國傳訊,或基於「小眾」社會議題,都可以通過香港。若論可行性,無論是各地恐怖「人才」、資源、技術,香港從不或缺,貨櫃碼頭更是全球反恐重點——相較下紐約華盛頓的出入境更難蒙混。若論效果,香港作為全球人口密度最高地區之一,保安「軟肋」處處,傷亡隨時嚴峻——這是大城市災變的倍數效應。若論應變,以香港對反恐的缺乏理解、通識教育對地區安全的忽略,市民和媒體更易衍生歇斯底里草木皆兵的羊群心理。中國正建構和普及化一套經過本土和海外大學合作研究的危機處理應變體系,對石家莊爆炸案、毒荳漿案等案例研究甚深,唯香港「一國兩制」不在此列﹔特區過去8年的應變能力亦有目共睹。

這四個變數是各國判斷危機的常用準則。香港的指數,不可能比其他大城市低太多。政府宣傳香港是「全球最安全地區之一」,雖是求和諧穩定的一片苦心,卻不符合全部事實﹕在全球化時代,確實有很多人和事比舉辦馬術賽,更能讓香港與國際接軌。恐怖襲擊正是其一。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Monday, July 11, 2005

飄移是開快車的真理嗎﹖

【明報專訊】電影《頭文字D》上映,再一次引起飄移走彎技巧的熱門話題。以Drifting飄移技巧來駕駛,真的是開快車的真理嗎﹖

老實說,日本原著漫畫中的飛車英雄,其實只是非法賽車的車迷,但是在原著作者的神化包裝下,非法賽車手竟也可成為車迷心目中的偶像。

事實上,以橫滑車尾來幫助汽車走彎的Drifting技巧,原因是進行拉力賽的路段,要不是沒有完善鋪裝的泥沙地,便是鋪滿沙石的路面,要在如此惡劣的路面賽車,根本無法維持高速走彎的指向性,傳統場地賽的賽車技巧便不敷應用,能夠邊甩尾、邊走彎的橫滑走彎技巧,便成為拉力賽的必須技術。

勿在山路非法玩飄移

但是在夜闌人靜的山路上玩飄移,由於路面鋪裝十分完善,若真的鬥車速,便會輸了發動機動力的流失,輪胎也損蝕得更快,這正好解釋了為什麼場地賽的車手,不會以飄移技巧來賽車的原因。

至於《頭文字D》漫畫要大玩特玩飄移走彎技巧的原因,那完全是基於商業化的包裝元素,因為甩尾的飄移走彎場面夠震撼也夠悅目。

情就像拍武俠電影的主角吊威也打功夫一樣,若依照正規技巧來表現走彎技巧的話,場面肯定見慣見熟之外,也欠缺輪胎尖叫,汽車橫滑的驚險緊張場面。

《頭文字D》的成功並非偶然,它準確捕捉了年輕車迷追求刺激的心態,又提供了不一樣的飛車英雄故事,只不過原著所強調的飄移賽車技巧,我們卻不應盲目照單全收,相反地,我們應將飄移走彎技巧視為其中一項汽車運動,以正規的方式來看待。

現時日本已有正規的飄移車隊,也有正規的練習和比賽,已不再局限於街頭非法賽車的階段。大家看過電影而想加入飄移走彎行列的話,就切記要循正途入手,而不要在夜闌人靜的山路上非法玩飄移了。

文﹕狄Sir

Monday, July 04, 2005

菲律賓「人民力量」與潛意識

【 咫 尺 地 球 】 菲 律 賓 總 統 阿 羅 約 夫 人 正 受 涉 嫌 選 舉 舞 弊 的
「 馬 尼 拉 水 門 事 件 」 困 擾 , 家 人 親 信 則 集 體 傳 出 貪 污 醜
聞 。 反 對 派 適 時 提 出 「 人 民 力 量 」 口 號 , 號 召 群 眾 推 翻
「 失 去 道 德 統 治 能 力 」 的 總 統 。 然 則 什 麼 是 「 人 民 力 量 」


「 人 民 力 量 」 的 弔 詭

在 議 會 民 主 國 家 靠 「 人 民 力 量 」 而 不 是 議 會 程 序 推 翻 民 選
總 統 , 屬 於 政 制 以 外 的 非 常 行 為 , 一 派 學 者 認 為 它 是 民 主
的 輔 助 機 器 , 另 一 派 直 斥 之 為 政 變 。 無 論 如 何 演 繹 , 「 人
民 」 的 內 涵 在 各 國 政 治 經 常 充 滿 雜 質 , 例 如 前 蘇 聯 加 盟 共
和 國 「 七 色 革 命 」 的 「 人 民 」 明 顯 有 外 國 色 彩 , 菲 律 賓 的
兩 次 「 人 力 革 命 」 則 為 國 內 「 三 大 人 民 」 — — 天 主 教 會 、
軍 方 和 財 閥 — — 的 妥 協 。 諷 刺 的 是 上 回 針 對 阿 羅 約 夫 人 的
政 變 失 敗 , 同 樣 被 演 繹 為 「 人 民 力 量 的 勝 利 」 。

「 人 民 」 是 否 願 意 集 結 「 力 量 」 , 與 其 說 是 受 到 民 主 自 由
人 權 平 等 博 愛 一 籃 子 綱 領 感 召 , 不 如 說 是 受 到 政 治 心 理 學
的 集 體 潛 意 識 驅 使 。 菲 律 賓 自 1946 年 獨 立 以 來 , 產 生 了 數 個
集 體 國 民 情 意 結 , 往 往 在 關 鍵 時 候 影 響 國 家 航 向 。 第 一 是
本 欄 曾 討 論 的 「 菲 傭 外 交 」 , 第 二 是 針 對 裙 帶 資 本 主 義 的
「 門 閥 恐 懼 症 」 。

「 門 閥 恐 懼 症 」 與 「 美 國 情 意 結 」

學 者 經 常 以 菲 律 賓 前 總 統 馬 可 斯 為 裙 帶 資 本 主 義 典 型 案
例 , 就 是 說 他 建 構 的 資 本 主 義 只 惠 及 有 裙 帶 關 係 的 親 信 和
外 國 勢 力 , 本 土 財 閥 為 求 自 保 也 要 成 為 裙 帶 一 員 , 造 成 一
些 新 馬 克 思 主 義 者 眼 中 的 不 公 義 霸 權 。 但 是 除 了 壟 斷 國 家
經 濟 的 層 面 , 裙 帶 資 本 主 義 在 菲 律 賓 還 是 一 個 社 會 問 題 ,
因 為 菲 律 賓 地 方 勢 力 一 向 龐 大 , 各 地 都 有 各 自 的 裙 帶 體
系 , 結 果 造 成 家 族 門 閥 政 治 。 例 如 阿 羅 約 夫 人 的 父 親 馬 卡
帕 加 爾 是 菲 律 賓 第 九 任 總 統 , 當 年 以 反 貪 英 雄 自 居 , 長 期
與 馬 可 斯 打 對 台 , 女 兒 的 冒 起 與 家 族 餘 蔭 頗 有 關 係 。 就 是
聲 名 狼 藉 的 馬 可 斯 夫 人 艾 美 黛 , 至 今 在 家 鄉 還 是 相 當 受 歡
迎 。 2001 年 下 台 的 影 星 總 統 艾 斯 特 拉 達 除 了 貪 污 罪 狀 , 還 是
因 為 企 圖 建 立 新 門 閥 , 才 備 受 各 派 圍 攻 。

第 三 個 情 意 結 為 「 美 國 情 意 結 」 。 表 面 上 菲 律 賓 是 美 國 忠
實 盟 友 , 但 雙 方 卻 有 過 相 當 血 腥 的 歷 史 。 二 十 世 紀 初 , 由
於 美 國 反 對 菲 律 賓 獨 立 , 支 持 民 主 化 的 承 諾 又 長 期 食 言 ,
當 地 民 族 領 袖 集 體 起 義 , 美 菲 戰 爭 持 續 二 十 年 , 死 亡 人 數
接 近 一 百 萬 。 戰 後 菲 律 賓 人 雖 然 視 移 民 美 國 為 上 進 動 力 ,
但 是 對 美 式 理 想 話 語 一 直 存 有 集 體 質 疑 。 美 籍 菲 裔 作 家
Carlos Bulosan 著 有 《 美 國 在 心 中 (America is in the Heart) 》 一 書 ,
記 述 童 年 在 呂 宋 目 睹 美 軍 暴 行 的 經 歷 , 如 何 影 響 他 移 民 加
州 後 的 生 活 , 以 及 變 成 菲 律 賓 一 代 人 的 集 體 記 憶 — — 這 是
「 個 人 歷 史 系 列 」 的 經 典 作 品 , 應 以 政 治 心 理 學 角 度 細
讀 。 時 至 今 日 , 菲 律 賓 人 都 明 白 親 美 的 必 須 性 , 不 接 受 全
面 反 美 的 領 袖 , 但 同 時 對 美 國 的 全 面 控 制 亦 有 潛 在 警 惕 。

預 防 「 人 民 力 量 」 的 佈 局

將 上 述 框 架 應 用 於 今 日 局 勢 , 靠 「 人 民 力 量 」 上 台 的 阿 羅
約 夫 人 身 為 過 來 人 , 原 來 不 應 如 此 危 殆 。

首 先 她 是 對 「 菲 傭 外 交 」 貢 獻 良 多 , 訪 港 爭 取 改 善 菲 傭 待
遇 一 役 曾 令 她 大 量 得 分 , 在 不 少 菲 傭 眼 中 依 然 是 正 面 英
雌 。 她 本 人 是 美 國 教 育 培 養 的 精 英 , 又 是 克 林 頓 的 同 學 ,
但 懂 得 避 免 成 為 美 國 代 言 人 , 在 駐 伊 拉 克 傭 工 被 扎 卡 維 綁
架 後 決 定 不 理 華 府 壓 力 撤 軍 , 亦 令 她 得 分 不 少 。

唯 一 集 結 「 人 民 力 量 」 的 情 結 , 就 剩 下 對 阿 羅 約 建 立 家 族
門 閥 的 憂 慮 。 總 統 的 丈 夫 、 當 選 國 會 議 員 的 兒 子 和 擔 任 內
閣 成 員 的 學 生 都 被 傳 貪 污 , 其 實 比 她 本 人 舞 弊 更 令 本 國 人
民 敏 感 。 所 以 在 過 去 一 星 期 , 阿 羅 約 夫 人 的 反 擊 都 是 向 親
信 開 刀 ﹕ 兒 子 無 限 期 停 職 、 學 生 部 長 下 台 、 丈 夫 流 亡 香
港 。 這 些 遲 來 的 舉 措 和 民 主 自 由 已 毫 無 關 係 , 只 是 希 望 撫
平 菲 律 賓 人 的 「 恐 門 閥 意 識 」 , 明 顯 具 有 針 對 性 , 已 成 為
能 否 扭 轉 形 勢 的 關 鍵 , 也 是 能 否 令 「 三 大 人 民 」 滿 意 的 關
鍵 。

不 過 即 使 逃 不 過 下 台 命 運 , 阿 羅 約 夫 人 一 直 刻 意 經 營 在
「 人 民 」 潛 意 識 的 正 面 形 象 , 而 這 些 形 象 並 未 受 到 全 面 破
壞 , 她 的 政 治 潛 能 不 應 被 一 筆 勾 銷 。 這 是 目 前 被 普 遍 忽 視
的 。

中 文 大 學 政 治 與 行 政 學 系 兼 講 師 沈 旭 暉

中國宮廷政治鳥籠的一對畫眉

中 國 宮 廷 政 治 鳥 籠 的 一 對 畫 眉

曾 蔭 權 爵 士 就 職 之 後 , 中 國 政 府 還 委 任 前 殖 民 地 高 官 許 仕 仁 出 任 政 務 司 司 長 , 形 成 「 公 務 員 治 港 」 的 新 格 局 。
各 方 期 許 「 公 務 員 治 港 」 會 開 啟 「 曾 許 中 興 」 之 局 , 然 而 這 個 名 詞 本 身 就 帶 中 國 歷 史 的 陳 腐 之 氣 。 中 國 歷 史 上 最 近 的 一 場 「 中 興 」 之 局 是 清 代 的 「 同 光 中 興 」 。 滿 洲 人 統 治 中 國 , 經 康 雍 乾 的 大 盛 , 嘉 慶 而 初 衰 , 決 策 大 權 在 滿 人 手 中 , 一 直 不 信 任 漢 人 。 到 了 道 光 一 代 , 滿 人 的 統 治 術 經 不 起 英 國 海 軍 的 挑 戰 , 耆 英 的 穆 彰 阿 等 滿 洲 大 臣 一 一 淪 為 割 地 賠 款 的 敗 國 之 臣 。 到 了 咸 豐 上 台 , 開 創 「 新 思 維 」 , 開 始 大 膽 起 用 漢 人 。 咸 豐 早 死 , 慈 禧 政 變 奪 權 時 只 有 二 十 幾 歲 , 一 來 羽 翼 未 豐 , 且 有 自 知 之 明 , 「 漢 人 治 中 」 的 良 政 得 以 繼 續 。 同 治 皇 帝 即 位 時 年 幼 , 正 巧 年 輕 時 的 慈 禧 干 政 少 , 方 始 有 「 同 光 中 興 」 之 局 。
「 同 光 中 興 」 的 主 角 是 漢 人 曾 國 藩 , 還 有 左 宗 棠 、 胡 林 翼 、 學 生 李 鴻 章 。 這 幾 位 漢 人 不 但 滿 腹 經 綸 , 而 且 器 度 恢 宏 , 氣 魄 遠 大 。 雖 然 曾 左 不 和 , 但 幾 位 都 是 君 子 , 真 心 為 國 , 加 上 輔 助 慈 禧 上 台 的 恭 親 王 深 明 西 方 文 明 的 厲 害 , 辦 洋 務 , 興 科 學 。 慈 禧 剛 上 台 , 同 治 少 不 更 事 , 滿 洲 人 難 得 權 力 下 放 , 「 同 光 中 興 」 有 一 個 難 逢 的 歷 史 時 機 。
後 來 為 甚 麼 難 挽 滿 清 敗 亡 ? 因 為 慈 禧 鞏 固 權 力 之 後 權 慾 大 增 , 也 就 是 「 愈 來 愈 有 自 信 」 。 曾 國 藩 死 後 , 李 鴻 章 已 無 曾 師 的 銳 氣 , 加 上 與 光 緒 的 帝 師 翁 同 龢 勢 成 水 火 , 比 起 有 獨 立 人 格 和 見 識 的 曾 左 一 代 , 翁 李 已 成 看 守 家 門 的 奴 才 。 慈 禧 老 而 亡 國 , 所 謂 「 同 光 中 興 」 , 到 頭 來 只 成 為 一 冊 清 朝 史 卷 夾 的 一 頁 枯 葉 般 的 書 籤 。

中 國 起 用 曾 許 這 一 雙 「 殖 民 地 餘 孽 」 , 就 像 咸 豐 悟 識 滿 人 之 才 智 不 可 恃 , 也 暗 自 承 認 中 國 培 養 的 「 愛 國 陣 營 」 無 人 , 是 扶 不 起 來 的 阿 斗 。 然 而 , 「 同 光 中 興 」 成 於 年 輕 的 慈 禧 , 也 敗 在 老 來 的 慈 禧 , 只 要 中 國 的 宮 廷 政 治 不 脫 太 上 皇 問 政 的 色 彩 , 不 論 同 光 還 是 曾 許 , 即 使 「 中 興 」 , 亦 必 屬 曇 花 一 現 之 局 。 胡 錦 濤 必 須 先 完 全 信 任 曾 蔭 權 和 許 仕 仁 , 不 為 曾 許 施 政 設 下 大 前 提 的 條 框 , 例 如 「 三 司 十 一 局 原 班 不 能 動 」 、 「 要 充 份 照 顧 愛 國 人 士 的 感 情 」 等 等 , 其 次 是 堵 絕 中 國 式 的 太 監 小 人 的 小 報 告 渠 道 , 至 少 未 來 兩 年 , 對 任 何 不 利 於 曾 許 的 流 言 小 報 告 不 聞 不 問 。 胡 溫 可 以 公 事 公 辦 , 不 設 與 曾 許 的 個 人 熱 線 電 話 , 但 同 時 也 要 堵 截 其 他 流 言 密 摺 的 渠 道 。 但 以 共 產 黨 的 傳 統 , 由 毛 澤 東 對 付 周 恩 來 , 鄧 小 平 暗 防 胡 耀 邦 , 他 們 連 自 己 人 也 不 信 , 又 豈 會 盡 許 外 人 ?
曾 蔭 權 和 許 仕 仁 是 不 是 曾 左 一 級 的 中 國 君 子 , 姑 難 定 論 , 在 香 港 人 心 中 民 望 高 , 因 為 他 們 是 英 國 人 一 手 培 訓 的 公 務 員 。 英 國 的 公 務 員 制 度 , 確 實 有 一 條 成 功 的 秘 方 。 例 如 管 治 印 度 , 一 九 四 七 年 撤 出 的 時 候 , 印 度 人 口 四 億 , 英 裔 公 僕 卻 只 有 一 千 四 百 : 平 均 一 個 英 國 人 管 理 近 三 百 萬 印 度 人 , 印 度 種 姓 階 級 和 宗 教 語 言 複 雜 萬 端 , 英 國 的 公 務 員 制 度 的 優 勝 何 在 ?
中 國 政 府 和 香 港 的 左 派 , 二 十 年 來 對 英 式 的 公 務 員 制 度 一 直 瞎 子 摸 象 。 他 們 不 能 理 解 、 也 不 會 明 白 此 一 制 度 是 如 何 長 期 維 持 「 穩 定 和 諧 」 的 。 秘 訣 在 哪 ?
一 八 五 九 年 , 投 考 印 度 政 務 官 的 筆 試 試 卷 有 這 樣 一 條 題 : 「 試 論 達 致 權 力 快 感 的 幾 種 環 境 情 勢 」 ( Describe the various circumstances of situations which give birth to the pleasurable sentiment of power ) 應 考 的 人 , 全 是 牛 津 劍 橋 的 畢 業 生 。 然 而 , 順 這 條 題 對 「 權 力 的 快 感 」 誇 誇 而 談 的 考 生 , 不 論 詞 藻 如 何 漂 亮 , 言 論 怎 樣 精 緻 , 一 概 不 及 格 。

原 來 考 官 有 心 試 探 這 些 高 材 生 對 「 權 力 」 的 看 法 立 場 : 承 認 權 力 會 帶 來 快 感 和 樂 趣 的 , 將 來 必 易 受 權 力 腐 蝕 ; 反 之 , 考 生 一 提 筆 就 膽 敢 於 駁 斥 這 條 題 目 對 權 力 快 感 之 前 提 , 從 而 否 定 此 一 命 題 而 顯 示 批 判 眼 光 者 , 優 先 錄 取 。
英 式 公 務 員 的 優 勝 , 在 於 面 對 權 力 誘 惑 時 理 性 的 自 制 。 香 港 人 潛 移 默 化 , 在 殖 民 地 管 治 時 , 彭 勵 治 本 來 服 務 於 英 資 太 古 集 團 , 後 轉 任 財 政 司 , 包 括 左 派 在 內 , 無 人 質 疑 彭 勵 治 當 了 財 政 司 之 後 會 不 會 「 明 益 」 太 古 , 也 不 會 假 設 彭 勵 治 任 滿 後 會 不 會 重 投 太 古 。 今 天 許 仕 仁 上 任 , 由 左 派 到 民 主 黨 卻 質 疑 許 仕 仁 的 背 景 與 前 途 。 推 崇 英 國 人 的 政 治 藝 術 , 非 議 中 國 式 的 宮 廷 政 治 , 也 許 有 人 抨 擊 這 是 「 親 英 」 , 其 實 只 是 偶 爾 忠 實 地 反 映 許 多 人 鄙 視 同 類 、 崇 慕 西 方 的 潛 意 識 內 心 世 界 。
英 國 的 文 官 制 度 , 許 多 人 一 知 半 解 , 說 是 借 鑑 自 中 國 的 科 舉 。 但 中 國 的 科 舉 試 會 出 這 樣 的 一 條 題 嗎 ? 中 國 的 宮 廷 政 治 , 嗜 權 、 濫 權 、 戀 權 ; 英 式 的 公 務 員 體 制 , 首 重 對 權 力 的 看 破 和 放 下 。 曾 蔭 權 和 許 仕 仁 即 使 是 中 國 宮 廷 鳥 籠 的 一 對 畫 眉 , 中 興 香 港 , 還 是 有 望 的 , 只 要 他 們 發 揚 殖 民 地 時 代 的 英 式 訓 練 修 養 , 運 用 英 式 的 「 常 智 」 本 能 ( Common Sense Instinct ) , 超 越 中 國 人 的 權 力 慾 壑 , 香 港 的 前 途 大 可 審 慎 樂 觀 。 至 於 他 們 頭 上 的 太 上 皇 , 不 論 是 否 懼 怕 功 高 震 主 、 偏 聽 告 密 的 雍 正 慈 禧 之 流 , 此 則 非 曾 許 所 能 左 右 — — 馬 卓 安 一 旦 起 用 了 彭 定 康 , 猛 將 在 外 , 則 港 政 絕 不 干 問 , 亦 不 因 彭 定 康 的 民 望 高 而 眼 紅 , 這 畢 竟 是 英 國 人 的 強 項 , 他 們 紳 士 ( Gentlemen ) 多 , 沒 有 「 小 人 」 這 個 特 異 的 品 種 — — 這 一 點 , 只 能 歸 諸 中 國 現 代 化 由 同 光 中 興 、 洋 務 運 動 開 始 一 直 失 敗 的 命 數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