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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和痛苦均源於人的自身,是他運用其反思能力的結果。

Saturday, August 27, 2005

戰場

讀 歷 史 , 有 時 要 看 外 國 的 觀 點 , 一 件 事 由 不 同 的 人 述 , 像 電 影 《 羅 生 門 》 。

日 本 的 戰 爭 史 料 : 這 一 天 是 昭 和 十 五 年 , 也 就 是 一 九 四 ○ 年 五 月 十 六 日 , 地 點 為 湖 北 宜 城 的 襄 河 戰 場 , 當 天 的 血 戰 , 已 近 尾 聲 。 第 四 分 隊 一 等 兵 藤 岡 元 , 提 刺 刀 衝 向 一 魁 梧 的 中 國 軍 士 , 這 個 敵 人 從 血 泊 中 掙 扎 而 起 , 雙 眼 盯 住 藤 岡 , 其 人 目 光 威 嚴 , 藤 岡 不 由 自 主 地 一 楞 , 沒 敢 再 殺 上 前 。

此 時 背 後 響 起 鎗 聲 。 開 鎗 的 是 第 三 中 隊 長 堂 野 , 命 中 敵 人 的 頭 , 藤 岡 驚 醒 了 , 大 喝 一 聲 , 也 傾 全 身 之 力 , 舉 刺 刀 向 眼 前 這 個 人 深 深 捅 去 。 他 的 身 軀 頹 然 倒 地 , 如 山 之 崩 松 。

日 軍 清 掃 戰 場 。 堂 野 和 藤 岡 估 計 , 二 人 最 後 合 力 誅 殺 的 這 個 人 , 定 是 將 軍 無 疑 , 翻 動 屍 身 搜 索 。 藤 岡 在 胸 袋 中 掏 出 了 一 枝 派 克 金 筆 , 上 刻 三 個 字 , 名 「 張 自 忠 」 。

兩 人 大 驚 , 倒 退 一 步 , 「 啪 」 地 立 正 , 向 屍 身 行 軍 禮 , 再 蹲 下 來 仔 細 端 詳 他 的 遺 容 。 兩 人 報 告 上 司 橫 山 武 彥 。 橫 山 大 佐 下 令 把 屍 體 用 擔 架 搬 到 二 十 里 外 的 陳 家 集 , 請 駐 紮 該 地 的 日 軍 三 十 九 師 團 參 謀 長 專 田 盛 壽 親 自 辨 認 。

專 田 盛 壽 在 七 七 事 變 前 出 任 中 國 駐 屯 軍 高 級 參 謀 , 與 其 時 為 天 津 市 長 的 張 自 忠 早 已 相 識 , 曾 經 相 邀 喝 酒 。 七 七 事 變 時 復 為 日 方 談 判 代 表 , 多 次 與 張 自 忠 在 談 判 桌 上 結 緣 。
屍 體 抬 到 陳 家 集 , 天 色 已 黑 , 不 遠 處 傳 來 幾 聲 村 狗 的 夜 吠 。 專 田 盛 壽 手 持 蠟 燭 蹲 下 來 , 打 量 良 久 , 悲 戚 地 說 : 「 沒 錯 , 此 人 確 實 是 張 君 。 」 在 場 者 一 齊 發 出 歡 呼 , 接 下 來 是 一 陣 無 聲 的 肅 穆 。

師 團 長 村 上 啟 下 令 軍 醫 用 酒 精 洗 擦 張 自 忠 屍 身 , 裹 以 繃 帶 , 命 人 由 附 近 的 木 匠 舖 , 趕 製 一 口 棺 木 , 隆 重 收 殮 於 陳 家 祠 堂 後 的 土 坡 , 立 一 墓 碑 , 上 書 : 支 那 大 將 軍 張 自 忠 之 墓 。
十 六 年 之 後 , 退 役 日 將 岡 村 寧 次 在 東 京 接 待 老 朋 友 何 應 欽 , 岡 村 說 : 「 我 認 識 張 自 忠 。 他 寫 過 一 封 信 給 我 , 告 訴 我 想 看 日 本 的 《 文 藝 春 秋 》 , 我 答 應 了 , 相 約 把 雜 誌 送 到 兵 站 崗 的 前 線 , 張 先 生 每 月 兵 來 取 。 爾 後 戰 爭 爆 發 , 他 揮 兵 渡 河 , 進 入 我 方 陣 地 , 沒 想 到 他 後 來 戰 死 , 他 的 死 令 我 無 限 感 慨
… … 」

張 自 忠 的 衣 冠 塚 和 忠 祠 , 立 在 一 個 叫 漳 縣 的 地 方 , 文 革 時 盡 遭 搗 毀 。

陶傑

Monday, August 22, 2005

下雨天

一 場 曚 天 晦 地 的 大 雨 , 嘩 啦 啦 下 得 似 地 獄 般 , 把 人 淋
成 了 像 六 百 萬 隻 水 鬼 。 很 少 下 過 這 樣 長 的 大 雨 了 , 濕 冷 得
像 一 層 史 前 的 記 憶 , 遍 地 的 高 樓 大 廈 , 幽 漓 漓 的 都 變 成 紙
糊 的 布 景 板 一 樣 剝 褪 落 了 , 後 面 是 水 井 庭 院 和 青 石 階 台 。

在 水 聲 中 飄 來 一 首 古 老 的 粵 謳 : 「 落 大 雨 , 水 浸 街 ,
阿 哥 擔 柴 上 街 賣 , 細 佬 花 鞋 … … 」

高 亢 得 有 點 激 越 的 兩 句 , 蘊 含 無 限 淒 涼 。 不 就 是 一 組
現 成 的 畫 面 麼 : 落 大 雨 , 水 浸 街 , 這 是 鏡 頭 Pan 動 的 遠 景 ,
所 有 的 戲 劇 都 須 要 交 代 的 : 時 和 地 , 一 個 不 凡 的 處 境 。

然 後 是 一 個 瘦 弱 的 少 年 , 擔 柴 枝 上 街 叫 賣 。 噫 , 下 那
麼 大 的 雨 , 誰 還 會 給 他 買 柴 呢 ? 大 雨 會 把 柴 滴 濕 的 , 這 個
時 候 , 誰 還 叫 他 把 柴 扛 到 街 上 賣 的 呢 ? 一 個 不 合 理 的 事
件 , 勾 動 人 的 好 奇 , 製 造 了 一 點 小 小 的 懸 疑 。

第 三 個 鏡 頭 : 他 的 弟 弟 , 卻 在 大 宅 房 間 的 床 邊 , 優 悠
地 試 穿 一 雙 花 鞋 子 。

三 個 鏡 頭 的 組 合 : 「 擔 柴 上 街 賣 」 的 阿 哥 , 是 不 情 願
的 。 下 雨 天 賣 柴 , 柴 一 定 沒 人 買 , 但 有 人 偏 偏 叫 他 下 雨 天
去 賣 柴 , 這 個 人 是 誰 呢 ?

答 案 隱 伏 在 下 一 個 場 景 , 做 弟 弟 的 , 卻 在 房 間 試 穿 花
鞋 。 花 鞋 子 , 代 表 華 貴 、 奢 侈 、 享 受 。 在 下 雨 天 哥 哥 要 把
柴 擔 上 街 , 這 是 不 討 好 的 體 力 勞 動 , 弟 弟 卻 留 在 家 穿 新 鞋
子 , 暗 示 弟 弟 有 特 權 , 不 用 工 作 , 生 活 很 逸 樂 。

誰 造 成 這 樣 的 不 平 等 ? 如 果 都 是 一 個 母 親 生 的 , 豈 會
偏 心 至 此 ? 對 了 。 這 兩 兄 弟 , 不 是 同 一 個 娘 養 的 , 沒 有 說
白 的 地 方 , 讓 你 自 己 領 悟 ; 雨 天 賣 柴 的 哥 哥 , 沒 有 媽 媽 疼
愛 , 他 的 媽 媽 一 早 就 死 了 。 穿 花 鞋 的 弟 弟 卻 別 有 寵 幸 。 賣
柴 的 哥 哥 , 有 一 個 後 母 , 這 個 女 人 親 生 了 另 一 個 孩 子 。 賣
柴 的 那 個 小 孩 , 父 親 早 年 喪 妻 , 後 來 續 了 絃 , 後 娘 卻 虐 待
前 妻 的 孩 子 , 做 丈 夫 的 不 聞 不 問 , 他 也 許 到 省 城 做 生 意 事
忙 , 不 知 道 大 兒 子 的 淒 苦 , 也 許 根 本 成 了 老 糊 塗 。

雨 天 賣 不 了 柴 , 回 家 也 許 遭 後 母 娘 的 痛 打 。 做 哥 哥 的
日 子 苦 啊 。 小 孩 沒 娘 , 說 來 話 長 , 背 後 這 一 切 , 都 沒 有 用
歌 詞 唱 出 來 , 但 像 水 墨 畫 留 白 的 地 方 , 全 都 言 在 意 外 。
「 落 大 雨 , 水 浸 街 , 阿 哥 擔 柴 上 街 賣 , 細 佬 花 鞋 」 , 不 過
寥 寥 幾 句 , 有 無 窮 的 戲 味 , 這 就 叫 做 Nuance , 這 就 是 創 作 。

許 久 以 前 , 這 個 社 會 比 較 聰 明 而 含 蓄 , 因 為 連 一 首 兒
歌 , 淺 白 中 都 有 那 麼 豐 富 的 戲 劇 層 次 。 那 時 作 興 話 中 有
話 , 景 中 有 情 。 落 大 雨 , 水 浸 街 , 阿 哥 擔 柴 上 街 賣 , 細 佬
花 鞋 … … 接 下 去 呢 ? 我 努 力 回 想 , 想 不 起 來 了 , 記 憶 在 這
斷 了 , 像 一 葉 孤 筏 , 沒 入 了 風 雨 中 的 怒 海 。

陶傑

抗日英雄?

五 月 九 日 , 胡 錦 濤 主 席 遠 赴 莫 斯 科 , 參 加 紀 念 二 戰 結 束 六
十 周 年 活 動 。 八 月 十 五 日 , 是 抗 日 戰 爭 六 十 周 年 紀 念 , 卻
不 見 中 國 有 任 何 像 樣 的 紀 念 活 動 , 當 然 也 不 見 胡 主 席 與 中
國 領 導 人 在 抗 戰 紀 念 活 動 中 亮 相 。

歐 美 各 國 參 加 過 二 次 大 戰 的 老 戰 士 們 , 都 胸 佩 反 法 西 斯 勳
章 , 參 加 各 國 反 法 西 斯 勝 利 六 十 周 年 的 觀 禮 、 巡 遊 , 但 中
國 沒 有 這 樣 的 慶 典 , 也 沒 有 這 樣 的 抗 日 戰 爭 老 戰 士 。
中 國 的 抗 日 英 雄 哪 去 了 ?

先 講 自 稱 為 「 抗 日 戰 爭 中 流 砥 柱 」 的 中 共 軍 。 在 抗 戰 中 ,
真 正 與 日 軍 交 鋒 而 打 了 勝 仗 的 戰 役 , 一 是 林 彪 指 揮 的 「 平
型 關 戰 役 」 , 一 是 彭 德 懷 指 揮 的 「 百 團 大 戰 」 。 這 兩 位 抗
日 英 雄 , 在 中 共 建 國 後 , 一 個 被 鬥 爭 慘 死 , 另 一 個 在 權 爭
中 逃 亡 喪 生 。

國 軍 中 的 抗 日 英 雄 就 更 多 了 。 其 中 有 彪 炳 戰 功 的 , 是 張 靈
甫 將 軍 , 他 參 加 了 八 一 三 淞 滬 戰 役 、 武 漢 保 戰 、 江 西 上 高
會 戰 、 湖 南 芷 江 保 戰 。 其 中 上 高 一 役 , 張 將 軍 時 任 七 十 四
軍 五 十 八 師 師 長 , 全 殲 日 軍 三 十 三 師 團 , 七 十 四 軍 因 此 獲
第 一 號 武 功 狀 , 被 譽 為 抗 日 鐵 軍 。

親 共 文 人 、 義 勇 軍 進 行 曲 作 詞 者 田 漢 , 在 編 寫 的 劇 本 《 德
安 大 捷 》 中 , 把 張 靈 甫 尊 為 抗 日 英 雄 。 這 位 抗 日 名 將 , 在
一 九 四 七 年 國 共 內 戰 時 , 於 山 東 沂 蒙 山 區 與 共 軍 作 戰 時 陣
亡 。 其 後 , 在 內 地 出 版 的 小 說 與 電 影 《 紅 日 》 中 , 他 被 醜
化 為 反 動 派 。

七 七 盧 溝 橋 事 變 , 守 盧 溝 橋 的 , 是 吉 星 文 團 長 , 其 後 指 揮
長 城 諸 口 戰 役 的 , 有 趙 家 驤 將 軍 。 這 兩 位 抗 日 英 雄 , 其 後
隨 國 民 黨 軍 撤 到 台 灣 。 一 九 五 八 年 中 共 炮 轟 金 門 時 , 二 人
都 任 副 司 令 官 , 在 第 一 次 炮 戰 中 均 被 擊 中 身 亡 。

抗 日 戰 爭 中 當 然 還 有 許 多 英 雄 。 國 軍 中 的 抗 日 英 雄 若 不 是
在 國 共 內 戰 中 戰 死 , 就 是 被 共 軍 俘 虜 , 其 後 半 輩 子 被 歧 視
為 替 國 民 黨 效 力 的 反 動 派 。 少 數 隨 國 民 黨 遷 到 台 灣 , 也 因
「 二 二 八 」 事 件 而 在 台 灣 民 眾 的 「 仇 恨 」 眼 光 中 度 過 餘
生 。 台 灣 「 忠 烈 祠 」 或 有 他 們 的 靈 位 , 但 已 沒 有 多 少 人 還
記 得 他 們 的 名 字 , 也 沒 有 記 載 他 們 名 字 的 歷 史 了 。

共 軍 中 參 加 過 抗 日 戰 役 的 林 彪 舊 部 與 彭 德 懷 舊 部 , 不 是 在
內 戰 、 韓 戰 中 喪 生 , 就 是 其 後 在 內 鬥 中 榮 光 盡 失 。 至 於 在
游 擊 戰 、 地 道 戰 、 麻 雀 戰 等 所 謂 「 人 民 戰 爭 」 中 騷 擾 過 日
軍 的 , 也 只 有 一 些 不 見 經 傳 的 「 人 民 英 雄 」 。 他 們 被 集 體
記 憶 在 「 人 民 英 雄 紀 念 碑 」 中 。 在 中 國 , 沒 有 胸 佩 勳 章 現
身 於 抗 日 勝 利 六 十 周 年 紀 念 活 動 中 的 老 戰 士 。

抗 日 戰 爭 也 許 是 中 國 近 代 史 中 , 最 大 規 模 的 一 場 抵 抗 外 敵
入 侵 的 戰 爭 。 然 而 , 在 這 場 戰 爭 中 立 下 赫 赫 戰 功 的 將 士 的
名 字 , 都 被 其 後 連 綿 不 絕 的 內 戰 與 內 鬥 湮 沒 了 。 中 國 許 多
人 都 詛 咒 日 本 的 靖 國 神 社 , 但 中 國 卻 沒 有 供 奉 抗 日 亡 靈 的
靖 國 神 社 。

李怡

Saturday, August 20, 2005

政府新總部國防危機

曾 蔭 權 命 苦 。 想 在 港 督 府 為 錦 鯉 建 一 座 魚 池 , 慘 遭 立 法 會 阻 撓;想 在 添 馬 艦 建 政 府 新 總 部 , 則 又 受 親 中 派 刁 難 , 並 指 示 該 把 總 部 搬 去 舊 啟 德 , 「 帶 旺 東 九 龍 消 費 」 , 一 名 親 中 「 消 息 人 士 」 更 大 罵 曾 蔭 權 缺 乏 「 國 防 觀 念 」 , 指 出 添 馬 艦 就 在 威 爾 斯 親 王 大 廈 解 放 軍 總 部 側 鄰 , 將 來 香 港 受 「 導 彈 攻 擊 」 , 敵 方 一 定 先 轟 威 廈 解 放 軍 總 部 , 但 又 可 能 射 擊 失 準 , 變 成 「 誤 炸 」 了 添 馬 艦 的 曾 政 府 權 力 中 心 。

這 位 消 息 人 士 認 為 , 政 府 新 總 部 最 安 全 處 其 實 是 花 園 道 美 國 領 事 館 附 近 , 因 為 屆 時 中 國 的 敵 國 必 避 開 友 好 的 美 國 領 事 館 。 言 下 之 意 , 政 府 總 部 得 到 美 國 的 卵 翼 , 有 了 星 條 旗 庇 蔭 , 一 定 平 安 。

親 中 「 消 息 人 士 」 的 「 國 防 常 識 」 , 令 人 相 當 敬 佩 。 首 先 , 威
廈 「 解 總 」 一 旦 遇 導 彈 襲 擊 , 中 國 儒 家 早 有 明 訓 : 「 臨 財 毋 苟
得 , 臨 難 毋 苟 免 」 , 即 使 「 特 總 」 新 址 在 「 解 總 」 旁 邊 , 這 正
是 特 區 政 府 三 司 十 一 局 愛 國 團 夥 向 香 港 人 示 範 「 忠 烈 愛 國 」 的 千 載 良 機 。 國 家 軍 事 機 器 被 摧 毀 , 政 府 總 部 和 三 司 十 一 局 有 何 苟 且 偷 活 的 理 由 ? 即 如 古 代 節 婦 殉 夫 , 不 如 就 跟 解 放 軍 總 部 一 起 「 攬 住 死 」 化 為 灰 燼 好 了 , 香 港 人 或 會 永 世 稱 頌 。

其 次 , 能 與 中 國 導 彈 開 戰 的 軍 事 強 權 , 莫 非 美 日 台 。 美 國 的 導 彈 命 中 奇 準 , 當 年 轟 炸 中 國 駐 南 斯 拉 夫 使 館 , 稱 為 誤 炸 , 中 方 死 也 不 信 , 指 以 美 國 的 高 科 技 , 只 要 衛 星 高 空 鎖 定 目 標 , 一 聲 喝 令 , 說 要 命 中 維 園 公 廁 從 左 邊 數 過 來 第 三 廁 格 , 就 不 會 誤 中 第 二 格 。 將 來 美 國 導 彈 遙 擊 解 放 軍 總 部 , 必 然 說 中 就 中 , 曾 蔭 權 的 辦 公 室 就 算 用 竹 棚 草 蓆 搭 在 「 解 總 」 的 圍 牆 之 下 , 美 國 導 彈 一 轟 , 包 保 他 毛 髮 無 損 。 更 何 況 曾 特 首 有 英 國 爵 士 勳 銜 , 美 軍 導 彈 , 絕 對 能 分 清 敵 友 , 對 總 部 設 在 添 馬 艦 , 有 何 不 可 ?

如 果 發 導 彈 的 是 台 灣 政 府 , 台 灣 導 彈 , 固 然 可 能 飛 射 乏 力 , 但 政 府 新 總 部 設 在 啟 德 , 離 台 北 的 距 離 近 , 還 是 添 馬 艦 近 ? 台 灣 的 生 鏽 導 彈 隔 海 打 來 , 萬 一 像 老 翁 前 列 腺 閉 塞 小 便 一 樣 , 滴 落 在 前 面 , 則 人 家 陳 總 統 明 明 只 想 導 彈 打 「 解 總 」 , 卻 反 落 在 更 靠 東 的 啟 德 , 政 府 總 部 搬 到 該 處 , 豈 非 更 易 做 冤 死 鬼 ?

如 果 政 府 總 部 窩 在 美 國 領 事 館 旁 就 能 平 安 , 那 麼 一 九 九 七 年 中 國 如 果 不 收 回 香 港 , 仍 由 英 國 管 理 , 任 憑 中 台 如 何 開 打 , 美 日 英 台 , 都 屬 自 由 世 界 , 香 港 就 照 樣 跑 馬 笙 歌 , 照 這 位 親 中 「 消 息 人 士 」 的 邏 輯 , 豈 非 繼 續 受 「 殖 民 統 治 」 , 香 港 人 生 命 有 保 障 , 「 回 歸 」 就 會 隨 時 做 炮 灰 ? 「 有 早 知 , 冇 乞 兒 」 , 一 九 八 二 年 如 果 親 中 勢 力 得 知 中 國 收 回 香 港 , 先 知 先 覺 , 發 動 示 威 遊 行 , 阻 撓 戴 卓 爾 夫 人 交 還 , 比 起 今 天 阻 撓 曾 某 在 添 馬 艦 建 新 都,原 來 更 加 「 高 瞻 遠 矚 」 。 這 不 他 媽 的 混 帳 嗎 ? 靠 這 等 水 準 的 親 中 土 左 來 給 曾 蔭 權 指 手 劃 腳 出 主 意 , 香 港 能 不 完 蛋 嗎 ?

陶傑

萬言書

大 陸 《 中 國 青 年 報 》 一 個 編 輯 反 抗 共 青 團 「 書 記 」 上 「 萬 言 書 」 , 斥 罵 報 人 被 「 奴 役 化 」 、 「 庸 俗 化 」 。

中 國 每 隔 十 年 八 載 就 傳 出 有 人 上 「 萬 言 書 」 , 痛 陳 時 弊 , 愛 國 救 民 。 但 是 請 注 意 這 個 動 詞 : 所 謂 萬 言 書 , 不 是 「 發 表 」 , 也 不 是 「 公 布 」 , 也 不 是 「 致 」 , 而 是 「 上 」 。 甚 麼 叫 做 「 上 萬 言 書 」 ? 就 是 你 跪 下 , 把 那 份 「 萬 言 書 」 高 舉 過 肩 , 俯 首 敬 呈 , 等 待 坐 在 上 方 的 那 個 主 人 , 清 理 好 鼻 煙 壺 的 那 塊 煙 泥 , 眼 角 往 下 瞟 , 一 面 享 受 兩 名 宮 娥 站 在 後 面 緩 緩 地 揮 鵝 毛 大 扇 , 一 面 吩 咐 太 監 , 從 鼻 孔 噴 出 幾 個 字 : 給 我 拿 上 來 。

「 萬 言 書 」 而 要 「 上 」 , 這 份 萬 言 書 的 作 者 , 其 人 格 尊 嚴 已 經 矮 了 一 截 。 然 後 是 等 待 主 子 閱 讀 , 戰 戰 兢 兢 地 在 下 偷 偷 鑑 貌 辨 色 — — 看 見 他 讀 來 面 容 和 靄 ? 這 下 子 好 了 , 他 或 許 在 思 慮 信 中 的 諫 言 ; 看 見 他 讀 來 臉 色 青 紫 交 替 , 不 禁 背 上 冒 汗 , 看 來 萬 言 書 大 逆 不 道 , 他 要 把 紙 一 把 撕 掉 , 一 面 大 叫 「 來 人 哪 」 , 把 獻 書 的 人 鎖 拿 問 罪 了 。

從 海 瑞 到 彭 德 懷 , 二 ○ ○ 五 年 了 , 還 來 這 套 , 是 黑 暗 得 多 麼 老 土 。 這 一 次 , 「 萬 言 書 」 指 出 , 上 頭 的 黨 書 記 「 將 評 價 標 準 強 制 性 依 附 於 少 數 上 級 機 關 的 喜 惡 之 下 , 以 一 套 利 益 給 予 和 制 裁 的 方 式 , 將 有 優 良 報 業 文 化 傳 統 的 中 國 青 年 報 的 價 值 體 系 徹 底 瓦 解 。 」

這 幾 句 話 像 灌 了 水 的 大 陸 豬 肉 , 嚕 囌 虛 浮 , 駁 斥 起 來 容 易 。 在 中 國 , 誰 不 把 對 夥 計 的 「 評 價 標 準 強 制 性 地 依 附 」 在 個 人 的 喜 惡 之 下 ? 老 闆 厭 惡 你 那 張 臉 孔 , 厭 惡 你 的 聲 音 , 看 見 你 的 背 影 就 仇 視 你 正 面 的 儀 容 , 你 在 這 家 店 舖 能 活 得 下 去 ?
其 次 是 有 「 優 良 報 業 文 化 傳 統 的 中 國 青 年 報 的 價 值 體 系 」 : Come on , 不 要 吹 牛 皮 。 有 優 良 報 業 文 化 傳 統 的 , 睜 開 眼 睛 , 請 擁 有 一 點 「 國 際 視 野 」 , 是 英 文 的 紐 約 時 報 、 泰 晤 士 報 、 經 濟 學 人 周 刊 , 法 文 的 世 界 報 、 觀 察 家 周 刊 。 中 國 青 年 報 有 甚 麼 「 優 良 報 業 文 化 傳 統 」 , 孤 陋 寡 聞 , 願 聞 其 詳 : 是 可 以 「 獨 立 思 考 」 , 在 文 革 中 直 斥 毛 澤 東 胡 搞 ? 是 在 鄧 小 平 時 代 , 直 言 「 讓 少 數 人 先 富 起 來 」 邏 輯 不 對 ? 還 是 敢 於 棄 用 共 產 黨 強 加 的 簡 體 字 印 刷 ? 「 報 業 的 奴 役 化 、 庸 俗 化 」 , 在 華 人 社 會 , 哪 一 份 例 外 ?

至 於 有 一 位 主 編 大 喊 : 「 我 不 做 趙 勇 的 走 狗 」 。 趙 勇 不 知 何 許 人 , 張 三 李 四 , 王 兵 錢 軍 的 也 許 是 一 個 中 級 幹 部 , 一 個 甚 麼 書 記 , 但 是 走 狗 這 個 問 題 ? 十 三 億 人 , 誰 不 是 , 誰 敢 拒 絕 不 做 呢 ?

拜 託 蘋 果 主 編 , 千 萬 不 要 把 最 新 這 份 叫 人 打 瞌 睡 的 「 萬 言 書 」 全 文 刊 出 , 香 港 人 不 慣 看 千 字 以 上 的 「 長 文 」 , 何 況 萬 言 , 濃 縮 一 點 , 大 家 愛 玩 的 是 SMS 。

陶傑

Thursday, August 18, 2005

夏日裡那一絲荒誕的哀愁

香港的富家和公僕子弟到英國讀書,每年暑假和聖誕,都很幸福地享受商務機艙的軟沙發座位回香港,在蘭桂坊的酒吧延續他們的國際視野。在旅館一面洗盤子一面吃馬鈴薯的半工讀歲月,是一去不復返了。

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我剛正準備南下鄉間,一位英國女同學茱迪找我,告訴我她的男友丹尼,有一樣很緊急的土木工作想找臨時工。

茱迪只是一位普通的同學。她有點胖,卻一臉稚氣。英國許多女孩子進了大學,就跟進不了大學門坎的男朋友分手。一年級的時候,我在宿舍看見許多鬼仔一個挨一個來跟他們的女友「箍煲」,有的因為高考成績不好,進了低一級的理工學院;有的本來就是水喉匠和汽車技工之類。跟女友青梅竹馬,女友進了大學,發現跟從前的男朋友思想開始有了距離,一個個都把識於微時的鬼仔男友撇掉。一年級的大學宿舍,時時聽見外來的鬼仔懇求女友回心轉意的哭喊聲,人性是那麼現實,令人動容。

但是茱迪很痴情。她的男友丹尼是裝修工人,茱迪讀了大學還沒有把他甩掉,令我對她的執有點感動。我答應了他倆,後來才懂得後悔,因為那是一份兩星期的「合約」,每天工錢十二鎊,用鶴嘴鋤和鐵鍬,與丹尼一起在一戶人家的後花園挖一個小泳池。

這是一份苦工。每天清晨我起床,提十多公斤的鋤頭不停地挖泥,再把泥土卸在小車上搬走。中午一小時午膳,下午三時一刻下午茶。丹尼是小判頭,工作是他接來的。第一天幹到下午,我已經感受到當年桂河橋的英軍戰俘遭到奴役和虐待的滋味。四肢的關節勞累得像早已鬆脫,一身骨骼迸爆在即。活了二十歲,從來沒有嚐過那麼苦的體力勞動。

丹尼每天下班時算給我工錢。每天十二鎊,鈔票打開,我看見自己的血汗,一張也不忍花,回家用一隻盒子藏起來,從此帶在身邊,一直到許多年後,我畢業了,在倫敦工作,在暖氣間的辦公室裡還珍藏那當天賺來的一百多鎊。我知道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那一個暑假,丹尼幫助我重建了對金錢的定義,此一價值觀一直延續到今天。

工作辛苦得難以想像,丹尼是這一門的工人,身材魁梧,一點也沒有問題,但第三天我已經想放棄,打電話告訴丹尼我捱不下去。但想到信諾,以及那一點點不想被嘲笑為逃兵的民族尊嚴,我拿起電話筒又放下,還是咬牙關第二天再上工。在烈日下有兩次我幾乎中暑,丹尼很體貼,叫我坐下休息。十分鐘後,我站起來,拿起鶴嘴鋤再上陣。

終於挺過了兩星期。丹尼很高興,算清了工錢,我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準備南下到酒店做我的暑期工。

哪知第二天下午,丹尼和茱迪雙雙來按我的門鈴。他們神色凝重,我有點手足無措,請他們坐下。丹尼本來扳一張臉孔,後來才硬擠出一點笑容,原來昨天夜間,他的一袋土木器材:鶴嘴鋤和鐵鍬子,放在汽車後座不知何故卻被人偷了。這是他們賴以營生的工具,兩人焦急萬分。

「你們報警了沒有?」我問。雖然有點同情,終究愛莫能助。丹尼當然報了警,但警察也幫不上忙。

「昨天午夜,我們只有找了一個有心靈感應的女人,問她是誰偷了我們的工具。我知道這樣很傻,但沒有辦法,我們失去了這袋子家當,等同斷了米炊。實在太急於找回來了,我們只有找這個『神婆』來問問。」

「那麼她怎麼說呢?」

「她說的話,令我們很吃驚,希望你不要介懷。」茱迪說。我有點意外。

「那個女人看了一回水晶球,告訴我們,偷了你的工具的,是一個黑頭髮的亞洲人,而且這個人最近幾天跟我們的關係很密切,因此……」

「那麼,你們是懷疑我了。」我有點惱火,但還很冷靜。丹尼和茱迪很不好意思。

「我們從來沒有疑心過你,但是,那個女人有超凡的能力,在鎮上很著名,她怎知道你替我幹過兩星期的花園雜工呢?我開始也不相信,但她對我形容那個人的樣子,跟你很吻合。」丹尼說。

「請你體諒我們。」茱迪一臉委屈:「那套工具,不是那麼值錢,我們很需要它。求求你,請你交出來,我們答應決不報警。」

我哈哈大笑,一面搖頭:「我沒有偷你們的東西,但是,你們寧願相信一個靈媒,也不相信我吧?」

「但是,不會那麼巧合的,請你把東西還給我們,可以嗎?」丹尼差點想跪下來。忽然,我感到很痛心。

「我跟茱迪是好同學,也是朋友,你相信一個靈媒,我知道了我在你們心中的地位終於是什麼。我很失望。」


兩人更加難堪了。我繼續笑說:「更令我失望的,其實不是這一點。我是一個留學生,來自古老的中國(這時我不提我是香港人,只能強調中國的文化身份)。一百多年來,中國一直向西方學習,尋求現代化。我們許多人來英國讀書,因為英國是科學和理性的搖籃,你們出產了牛頓、瓦特,英國人的法律很清晰,你們思想重證據,這是我們無數中國人一百年來喜歡來英國讀書的原因。」

丹尼和茱迪很尷尬,對望一眼,丹尼低下頭,茱迪委屈地緊咬下唇。

「然而,你們卻令我感到震驚。一個靈婆的話,你們竟然相信了,而且只因為她描述了一個亞洲人的幻象。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甚至我也不能確信你們真的找過這樣一個人,還是你們視我為第一疑犯,用這樣一個藉口來令我安心。」

「不,我們真的找過她,她的話也令我們很疑惑。」丹尼有點急了。

「就算她在水晶球裡看見了一個貌似是我的亞洲人,那就是足夠的證據嗎?當年聖女貞德在田野上午睡,一覺醒來,她發現身邊有一把劍,她認定是上帝從天上掉下來送她的禮物,叫她帶領法軍打英國人,但那把劍,為什麼更不可能是一個不相識的村童故意放在她身邊的惡作劇呢?為什麼貞德偏偏只相信那是神的恩賜呢?在東方的佛家思想中,這叫做執妄。」

丹尼羞愧得無地自容,後來他倆是如何告辭的,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一天我的英語忽然好像有了重大的突破,我沒有讀法律,但我想我那天的演說可以結集成一本小冊子,成為文學系的一份教材。

許多年後,我回到香港,收到茱迪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嗨,我一個人在新加坡旅行。我從校友會找到你的地址。下星期我會來香港,想跟你舊,可以嗎?」

我思量再三,終於見到了茱迪。十年闊別,她瘦了許多。鬼妹比亞洲人容易老。她告訴我,跟丹尼一早就分了手。

「我希望不是因為那富有戲劇性的一天吧。」我終於含蓄地提到那小小的心結。茱迪沒有說話。

我帶她到廟街的大牌檔吃黃油蟹,帶她看街邊的店鋪血淋淋地屠宰蟾蜍和蜥蜴。她睜大了眼睛。我說:「這是我們需要學習科學和理性的其中一個理由,就像五百年前的英國,也曾經把女巫捉起來,不問情由,判處火刑。」

茱迪終於笑了。我開始明白,人生有一些事情,要經歷過一些歲月,回想起來,當時的喜和怒,都化為一股難以名狀的淡淡的餘哀。這個世界,讓別人欠自己一個人情,比自己對別人有一份遺憾好。

在啟德機場,我送別茱迪,她有點落寞。我向她揮揮手,她笑笑,走進了機場禁區,從此她一直沒有再回過頭來。

陶傑

Tuesday, August 16, 2005

在歷史和地理的廊柱間沉思

眾所周知,去巴黎旅行最好是八月。巴黎市民蜂擁到外地度假,留下一座空城。酒店旅館競相減價,八月的巴黎,只要你肯去,只屬於你一人。

一座偉大的城市,除了沒有豬瘟,沒有禽流感,沒有活宰穿山甲果子狸的「野味市
場」,警察不把「上訪」的窮人當畜牲般拳打腳踢,除了買一隻雞蛋可以放心煮吃,知道蛋黃不是不法奸商用黃染料來假冒,還有許多優美的內涵。

法國人跟英國、德國、日本人一樣,是人類的優秀民族,法國人以歷史文化自豪,巴黎人珍視一切的舊建築。遊巴黎,不要去香榭麗舍的購物區或春天百貨店,那種地方,留給中國旅行團的遊客慢慢受他們應得的歧視和凌辱好了,最大的享受,是帶一本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一個人靜靜訪尋古蹟。

歷史和地理,是一對天生的情人。歷史要由地理來傳話,而地理,如果沒有歷史的內容,不過是一張空洞枯燥的地圖。旅行的目的不止是拓闊空間,還有穿梭時間。喜歡歷史的人,如果也鍾情地理,而且囊有餘金,能經常旅行,不但擁有世界,還可以成為一個智者。

在中學時代,我對法國大革命這一段歷史開始有一種執迷(Obsession)。十五歲那年,在一家香港書店裡看到一本法國革命的中譯史,就感到其中的情節令人血脈賁張,忘神追讀。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不明白。從此半生我追讀一七八九年法國革命始末的一切細節,今天,關於法國大革命始末,我家中的藏書最多。由巴士底監獄的陷落,共和的誕生,國王路易十六一家的囚禁,激進革命黨羅伯斯比爾的興亡,恐怖時代的屠殺個案,我都發狂地逐一研讀。讀法國革命史,我有一種神奇的投入感,不斷夢見過法國革命中的斷頭台,我懷疑二百年前的前生,我或許是法國人,一定參與過這場歷史悲劇,不是犧牲品,就是曾經把許多貴族押送到刑場的一個暴民。

去巴黎旅行,我喜歡一個人尋訪法國革命的遺跡。不為什麼,只是一種Obsession。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裡關押過主角Sydney Carton的那座監獄,名叫拉科斯(LaForce),在舊城聖安多恩區。大學一年級的暑假,我窮極無聊,帶幾本法國革命史去親臨考察。監獄拆掉了,留下了一截斷垣,還有囚禁過路易十六的Le Temple。為什麼有這種執迷?因為法國大革命的情節緊張、離奇、血腥,場面宏大,聚焦了人性一切醜惡,在一個目睹過中國文革歲月的香港人眼中,一切恍如隔世,似曾相識。

巴黎是一個千面魔女,每一個時期,有一層豐富的底蘊,去巴黎旅行,找尋法國革命的遺跡,是一個人獨享的很奇異的樂趣,可惜十九世紀中葉,巴黎經過路易拿破崙的「重建」,大革命的舊建築所餘無幾了。塞納河中央的西提島(Le Cite),有一座大革命時代的監獄,當年囚禁皇后瑪麗安東尼的囚室,今天保存完好,還有恐怖時代關押貴族的大小室和獄門。讀過歷史,走進囚室,二百年前的震慄感深入心脾。監獄有一個庭院,院子裡有一個石造的漱洗盆,當年瑪麗安東尼就在這裡洗過手。

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就是恐怖時代豎起斷頭台的地方。詳細的地點,在一座象徵海洋的噴泉側。身歷其境,就會看見廣場以北歷代版畫插圖裡的兩座羅馬建築於今猶在。沒有讀過這一章歷史,無從感受那一股崩天塌地的震撼。

為什麼?因為這個地方曾經是孕育仇恨的歷史的子宮。法國大革命是革命之母,無產階級推翻了貴族,實施革命的恐怖和階級異己的清洗,二百年來所有的悲劇,起點就在這裡。當你腳踏的地方正是當年的斷頭台所在,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你會領悟:一場大瘟疫,是如何在你腳下的這片寸方的焦土開始,向全球擴散。一百多年之後,先傳染了俄國,過了三十年,再產生「變種」,傳到了中國,然後是北韓和柬埔寨,還有中美洲的古巴。

美麗的巴黎,同時曾經是恐怖的巴黎。所有的疑團,千里來找,在這裡有了答案。羅伯斯比爾的故居,就在協和廣場以北的一條橫街Rue de St. Honore四十五號。他住過的兩層房子,在一條窄巷裡。一七九四年七月的一個夏天,他走下樓梯,登上馬車去議會演說,呼籲革命政權要繼續追殺每一個前朝餘孽,結果被議員喝倒采,一隊士兵走進來,把羅伯斯比爾逮捕,押到附近的市政廳(Hotel de Ville)。羅伯斯比爾用手槍企圖自盡,只擊傷了下顎,士兵給他綁上紗布,押到人民法庭匆匆提審,判處死刑,第二天就送上囚車,經過他自己的寓所,押到協和廣場也上了斷頭台。

羅伯斯比爾就是史太林和毛澤東的「病原體」,是這場瘟疫的第一代病毒。來過巴黎,走進了法國大革命的時空,以後有機會,再去金邊參觀赤柬留下的殺人魔窟博物 —— 只不過是一所中學校舍,赤柬的波布,就在這裡活宰生屠了兩萬多人。一冊延綿兩百年的魔鬼史詩,從巴黎開始,到金邊終結,中途經過莫斯科和延安。遊巴黎每一個華人,都應該憑弔法國大革命的遺跡,然後為這個世界和中華民族的命運而沉思。

在香港我是一個孤獨的人,因為我去巴黎,永遠找不到一個適合的旅伴。去年,我在前布政司鍾逸傑的住所裡,看見他桌上擱一本新出版的法國革命論著。有如天涯逢知音,「鍾Sir」原來也是一位法國大革命史的業餘愛好者。我向他討教政治的智慧與愚昧,並引特區的時人為例,我說董建華先生就係路易十六,在巴士底獄被攻打的那天,明明革命爆發了,他還去了打獵,回來後在皇宮的日記,他只寫下一個字:Rien(無事可記)。我說:兩人的性格氣質相近,董先生比路易十六幸運之處,是他不必丟掉頭顱。

鍾逸傑聽了大笑。一位晚年落寞的前殖民地高官。歷史和地理,會為人帶來心靈契合的一閃電光,特別是在知音之間,這就叫做友情。

陶傑

Sunday, August 14, 2005

猶有一絲微弱的心光,名叫真理

一 九 七 五 年 , 中 國 總 理 周 恩 來 癌 症 病 重 , 送 進 手 術
室 。 毛 澤 東 迫 害 周 恩 來 , 掀 起 了 「 批 林 批 孔 」 運 動 , 全 力
扶 植 江 青 和 四 人 幫 奪 權 。 周 恩 來 民 望 很 高 , 與 周 圍 的 護 士
和 服 務 員 感 情 猶 深 , 一 個 七 十 七 歲 的 老 人 , 重 病 殘 軀 , 周
恩 來 不 知 道 這 一 次 接 受 手 術 , 還 能 不 能 醒 過 來 。 病 床 推 進
手 術 室 之 前 , 周 恩 來 歎 一 口 氣 , 對 身 邊 的 看 護 和 秘 書 說 :
「 我 希 望 將 來 有 一 天 你 們 不 會 在 我 的 臉 上 打 叉 。 」 周 圍 的
人 為 之 哽 咽 黯 然 。

周 恩 來 為 甚 麼 有 此 感 慨 ? 因 為 他 預 算 死 後 必 遭 清 算 。
身 邊 這 些 隨 從 , 雖 然 跟 自 己 感 情 深 厚 , 但 政 治 風 波 來 臨 的
時 候 , 「 黨 中 央 」 和 「 毛 主 席 」 要 他 們 「 表 態 」 , 揭 發
「 黨 內 那 個 孔 老 二 」 的 政 治 罪 行 , 周 恩 來 十 分 明 白 , 他 們
也 一 定 會 加 入 揭 批 周 恩 來 的 行 列 。 批 臭 一 個 人 , 在 他 的 肖
像 抹 黑 , 「 希 望 將 來 有 一 天 你 們 不 會 在 我 的 臉 上 打 叉 」 ,
周 恩 來 的 意 思 是 : 你 們 都 是 我 能 談 心 的 部 下 和 朋 友 , 我 對
你 們 有 感 情 , 將 來 萬 一 我 成 為 犧 牲 品 的 時 候 , 你 們 喊 口 號
詆 毀 我 , 因 為 你 們 也 要 生 存 , 我 沒 有 辦 法 , 只 求 你 們 手 下
留 一 點 餘 情 , 不 要 做 得 那 麼 絕 , 放 過 我 的 肖 像 , 不 要 凌 辱
至 盡 , 像 對 待 劉 少 奇 一 樣 , 在 我 的 肖 像 上 打 叉 。

記 者 程 翔 被 中 國 指 控 「 間 諜 罪 」 , 「 依 法 逮 捕 」 之
後 , 由 於 海 外 反 應 強 烈 , 中 國 陸 續 披 露 了 一 些 據 說 是 「 不
為 人 知 的 真 相 」 , 包 括 指 程 翔 收 受 台 灣 國 安 局 巨 款 , 與 中
國 社 科 院 「 學 者 」 陸 建 華 「 分 錢 不 勻 」 而 失 和 , 還 有 , 在
深 圳 養 有 一 個 在 出 版 社 工 作 的 「 情 婦 」 。

中 國 宣 稱 程 案 已 「 進 入 司 法 程 序 」 , 那 麼 與 案 有 關 的
一 切 情 節 , 都 應 在 法 庭 披 露 。 但 程 案 的 審 判 不 會 公 開 , 為
了 平 息 海 外 爭 議 , 中 方 單 方 面 發 放 「 內 情 」 , 讓 特 區 政 治
可 靠 的 親 中 傳 媒 刊 登 。 程 翔 是 記 者 , 在 本 地 新 聞 界 有 許 多
朋 友 。 香 港 是 香 港 , 曾 經 接 受 殖 民 地 管 治 , 本 地 的 傳 媒 工
作 者 理 應 熟 悉 報 道 刑 事 案 的 分 寸 , 被 告 在 審 訊 裁 決 之 前 一
切 無 辜 , 如 此 「 政 治 化 」 的 案 件 , 不 應 只 相 信 一 個 政 權 發
放 的 片 面 之 詞 , 尚 需 時 反 覆 獨 立 求 證 。 即 使 報 道 中 方 論
點 , 也 應 該 避 免 直 接 的 引 述 , 保 持 一 點 新 聞 的 中 立 距 離 ,
例 如 當 「 間 諜 」 要 註 明 「 涉 嫌 」 ; 收 受 金 錢 , 要 加 上 「 據
指 」 ; 所 謂 婚 外 情 , 也 要 強 調 「 中 國 官 方 消 息 人 士 所 指
的 」 等 客 觀 用 語 , 提 醒 讀 者 和 觀 眾 , 這 等 片 面 之 詞 , 不 一
定 真 確 。

西 方 的 傳 媒 , 尤 其 是 許 多 香 港 人 相 當 推 崇 的 BBC , 都 嚴
守 這 一 套 新 聞 傳 媒 的 詞 彙 原 則 。 與 國 際 英 語 傳 媒 相 比 , 眾
所 周 知 , 華 文 報 刊 的 水 準 只 屬 次 等 三 流 , 當 然 難 以 強 相 比
較 , 然 而 香 港 有 幸 受 過 英 國 管 治 教 化 , 一 百 五 十 年 來 , 相
對 其 他 民 智 未 開 的 華 人 地 區 , 已 是 最 開 放 、 理 性 、 進 步 的
城 市 。 程 翔 被 控 的 罪 名 嚴 重 , 隨 時 可 以 處 死 。 他 在 香 港 的
新 聞 同 業 , 在 他 尚 未 得 到 公 正 審 判 時 交 相 以 刀 筆 戕 害 , 當
中 國 的 傳 聲 筒 , 代 中 國 政 府 輿 論 審 判 , 先 行 判 決 , 甚 稱 程
翔 案 「 真 相 大 白 」 。 這 是 惟 恐 其 無 罪 , 惟 恐 其 不 死 , 是 嫉
恨 程 翔 「 年 薪 百 萬 」 , 能 在 英 語 媒 體 供 職 , 還 是 與 他 本 人
有 仇 ? 真 是 「 有 甚 麼 樣 的 人 民 , 就 有 甚 麼 樣 的 政 府 」 ,
「 有 甚 麼 樣 小 農 質 素 的 社 會 , 就 有 哪 一 等 怨 毒 的 傳 媒 」 。

中 國 指 程 翔 有 「 情 婦 」 , 「 情 婦 」 卻 馬 上 現 身 , 反 擊
誹 謗 , 指 與 程 翔 只 是 朋 友 , 足 見 程 案 涉 及 中 國 高 層 未 必 統
一 的 口 徑 立 場 。 「 情 婦 」 若 是 屬 實 , 早 就 與 程 翔 同 時 扣
留 , 因 為 將 是 出 庭 指 證 的 重 要 證 人 。 當 然 , 以 中 國 政 治 之
荒 誕 , 這 位 出 面 否 認 的 婦 女 , 也 有 可 能 是 「 欲 擒 先 縱 」 的
一 隻 棋 子 , 先 哄 騙 香 港 的 程 翔 之 友 空 歡 喜 一 場 , 到 時 再 突
然 變 臉 , 公 布 一 些 「 情 信 」 和 照 片 之 類 。

中 國 人 的 民 族 歷 史 性 格 太 過 陰 暗 ( Cynical ) , 甚 麼 事 都
有 可 能 , 然 而 一 名 被 點 名 指 控 的 關 鍵 人 物 , 都 可 以 享 受
「 自 由 行 」 之 便 , 忽 然 來 香 港 高 調 為 程 翔 喊 冤 , 難 道 這 是
美 國 ?

特 區 政 府 模 仿 歐 美 , 也 開 始 推 行 所 謂 通 識 教 育 , 其 宗
旨 之 一 , 正 是 標 榜 培 養 香 港 下 一 代 的 「 獨 立 思 考 」 。 然
而 , 中 國 人 與 「 獨 立 思 考 」 一 向 無 緣 。 程 翔 對 於 他 熱 愛 的
那 個 中 國 , 正 是 因 太 過 「 獨 立 思 考 」 而 罹 奇 禍 。 即 使 退 一
萬 步 , 他 後 來 真 的 「 變 了 」 , 為 台 灣 提 供 所 謂 情 報 , 也 是
因 為 在 情 感 上 羈 絆 於 「 六 四 」 的 意 障 , 自 陷 於 「 愛 國 」 的
迷 宮 難 以 自 拔 。

我 不 是 程 翔 的 校 友 , 也 難 攀 涉 交 , 最 近 一 次 遇 見 他 ,
他 提 出 建 立 一 所 新 聞 工 作 者 的 培 訓 學 院 , 希 望 中 國 出 現 像
紐 約 時 報 和 BBC 一 樣 專 業 、 獨 立 、 精 銳 的 名 記 者 , 他 告 訴 我
想 向 本 地 的 工 商 界 籌 募 資 金 , 為 「 中 華 民 族 」 的 未 來 貢 獻
一 分 心 力 。 我 當 時 的 答 覆 , 不 免 令 他 失 望 , 我 婉 轉 地 奉 勸
他 , 人 生 苦 短 , 不 要 有 那 麼 沉 重 的 感 性 包 袱 , 不 要 整 天 徹
夜 想 所 謂 「 中 國 」 , 這 個 國 家 , 沒 有 人 拯 救 得 了 , 何 況 是
一 腔 赤 誠 的 書 生 。

我 告 訴 他 , 你 愈 為 「 中 國 」 痛 苦 反 側 , 「 中 國 」 愈 會
冷 對 你 淒 哀 的 呼 號 幸 災 樂 禍 。 那 一 天 , 我 在 酒 家 目 送 他 孤
獨 的 背 景 , 他 已 經 白 髮 蒼 蒼 , 相 對 於 他 的 熱 血 , 我 無 疑 有
點 幽 冷 , 我 在 心 中 不 無 歉 意 地 對 他 揮 手 道 別 。

程 翔 先 生 蒙 難 , 雖 然 照 見 人 性 最 醜 惡 的 現 實 , 何 幸 他
還 有 一 批 好 同 學 , 他 們 聯 署 一 次 次 為 他 奔 走 呼 號 。 他 們 拒
絕 在 程 翔 的 臉 孔 打 叉 , 傳 閱 老 同 學 的 一 幅 時 光 中 發 黃 的 肖
像 — — 年 輕 、 熱 情 、 憨 樸 , 在 那 許 多 不 眠 的 宿 舍 之 夜 , 大
家 是 如 此 圍 坐 熱 烈 談 論 家 國 的 憂 戚 和 苦 難 一 直 到 天 明 。 不
錯 , 「 人 是 會 變 的 」 , 但 這 個 世 界 總 有 一 些 永 不 變 的 事
物 , 例 如 回 憶 、 愛 心 、 友 情 , 善 和 美 。

對 於 這 一 切 , 我 們 永 遠 相 信 , 永 遠 執 , 而 且 , 在 幽 黑
的 夜 空 下 , 一 起 手 牽 手 在 坐 守 , 因 為 在 虛 茫 中 , 有 一 絲 微
弱 的 心 光 , 叫 做 真 理 。

陶傑

Saturday, August 13, 2005

大會考

世 上 沒 有 比 在 香 港 參 加 會 考 更 冤 的 慘 事 。
Model Answer ? 答 數 理 化 的 試 卷 , 當 然 沒 有 問 題 , 沒 有 人 質 疑 熱 脹 冷 縮 的 物 理 系 數 , 或 絕 對 零 度 等 同 負 攝 氏 二 百 七 十 三 度 。 但 是 文 科 的 試 題 呢 ? 例 如 歷 史 這 一 科 。

歷 史 科 書 有 一 套 標 準 的 詞 彙 , 像 化 學 元 素 表 一 樣 , 讓 一 個 中 國 學 生 從 小 背 熟 。 例 如 晚 清 政 府 , 必 定 是 「 顢 頇 無 能 」 ( 「 顢 頇 」 兩 個 字 怎 樣 讀 ? 從 來 不 清 楚 , 但 你 一 定 會 默 寫 ) ; 明 代 皇 帝 , 必 定 是 「 荒 淫 無 道 」 , 太 監 集 團 必 定 是 「 宦 官 弄 權 」 , 八 國 聯 軍 必 定 「 船 堅 炮 利 」 , 至 於 八 年 中 日 戰 爭 , 美 國 投 下 原 子 彈 , 導 致 「 百 年 國 恥 , 得 以 湔 雪 」 ( 一 定 是 「 湔 雪 」 , 而 不 是 「 洗 雪 」 或 「 洗 脫 」 ) 。

「 鴉 片 戰 爭 於 我 國 近 代 有 何 影 響 」 , 會 考 師 改 卷 時 有 標 準 答 案 。 「 感 謝 帝 國 主 義 , 為 香 港 開 了 埠 , 引 入 了 法 治 和 生 , 如 果 沒 有 鴉 片 戰 爭 , 這 位 改 卷 的 歷 史 師 您 , 今 天 不 會 在 何 文 田 擁 有 一 座 住 宅 , 在 中 文 大 學 新 亞 書 院 師 從 唐 君 毅 牟 宗 三 之 後 , 再 修 讀 育 文 憑 , 而 後 成 為 殖 民 地 政 府 認 可 的 註 冊 師 。 」 學 生 在 答 卷 上 寫 下 這 樣 的 答 案 , 按 照 所 謂 的 評 分 標 準 ( Marking Scheme ) , 必 得 零 分 , 可 是 , 如 果 改 卷 的 師 有 一 分 獨 立 的 人 格 , 會 給 這 位 考 生 至 少 八 十 分 ( 扣 下 二 十 分 , 因 為 他 還 沒 有 把 鴉 片 戰 爭 對 中 國 的 好 處 說 盡 , 例 如 迫 使 清 朝 推 行 洋 務 運 動 , 以 及 造 就 八 十 年 代 香 港 人 北 上 把 管 理 知 識 傳 授 大 陸 ) 。

會 考 怎 樣 能 培 養 有 性 格 的 「 人 才 」 ? 難 怪 所 謂 十 優 狀 元 , 都 說 志 願 是 當 醫 生 , 沒 有 一 位 想 當 棄 醫 從 文 的 魯 迅 , 或 不 行 醫 改 行 革 命 的 孫 文 , 因 為 醫 科 將 來 的 大 學 標 準 答 案 , 沿 襲 自 他 們 考 過 的 數 理 化 和 生 物 , 而 魯 迅 的 思 維 和 孫 文 的 思 想 , 並 無 統 局 認 可 的 Model Answer ?

連 會 考 翌 日 的 官 員 講 話 和 社 會 彥 達 的 勉 勵 , 都 是 一 套 二 十 年 不 變 的 行 貨 話 : 「 勝 不 驕 敗 不 餒 」 , 「 考 試 失 敗 不 代 表 人 生 終 結 」 、 「 會 考 不 過 是 一 個 中 途 站 」 。 報 道 學 生 找 預 科 學 位 , 則 「 可 憐 天 下 父 母 心 」 、 「 補 習 社 如 雨 後 春 筍 」 、 「 十 優 狀 元 喜 上 眉 梢 」 、 「 莘 莘 學 子 烈 日 奔 波 」 等 。 連 去 外 國 讀 書 , 必 定 是 「 負 笈 深 造 」 , 學 校 叫 做 「 黌 宮 」 , 醫 科 畢 業 , 實 習 叫 做 「 懸 壺 」 , 凡 與 育 有 關 的 華 文 , 成 語 最 泛 濫 , 因 為 這 是 同 一 個 模 子 澆 出 來 的 社 會 , 像 中 秋 前 的 雙 黃 蓮 蓉 月 , 從 餅 皮 圖 案 到 蛋 黃 餡 通 通 一 個 樣 。 香 港 人 的 一 生 , 就 是 一 場 超 級 的 大 會 考 。 昨 天 的 十 優 狀 元 , 今 天 不 知 所 終 , 他 名 叫 董 建 華 。

陶傑

Wednesday, August 10, 2005

是為了你好

父 母 喜 歡 迫 小 孩 用 功 , 告 訴 他 : 這 是 為 了 你 好 。

在 一 切 課 外 強 迫 的 用 功 之 中 , 只 有 學 習 樂 器 , 是 當 小 孩 在 學 的 時 候 , 一 面 在 心中 詛 咒 父 母 , 到 他 長 大 之 後 , 才 明 白 當 初 父 母 迫 他 學 音 樂 時 那 句 話 的 真 諦 : 這 是 為了 你 好 。

沒 有 學 過 樂 器 的 小 孩 , 當 初 會 覺 得 慶 幸 , 長 大 後 才 會 後 悔 。 學 了 樂 器 , 當 時 充 滿 怨 憤 , 長 大 後 才 知 道 感 恩 。

沒 有 甚 麼 比 能 即 興 奏 一 段 鋼 琴 更 令 人 自 信 : 在 朋 友 宣 布 訂 婚 的 酒 會 , 在 慶 祝 好朋 友 學 成 歸 來 的 聚 會 , 或 者 約 了 一 個 很 可 愛 的 女 郎 晚 餐 , 酒 過 三 巡 , 早 跟 餐 廳 經 理約 好 , 把 舞 池 側 的 那 具 三 腳 鋼 琴 讓 出 來 , 送 給 她 一 支 你 親 自 彈 奏 的 小 夜 曲 。 即 使 不是 大 師 , 但 口 袋 藏 這 樣 的 技 藝 , 記 得 一 段 短 短 的 蕭 邦 或 德 彪 西 , 在 一 個 仲 夏 的 夜 晚 , 為 眾 人 帶 來 的 溫 暖 和 驚 喜 , 是 那 麼 令 人 畢 生 難 忘 。

宴 會 主 人 意 外 的 宣 布 , 賓 客 朋 友 的 掌 聲 , 那 一 夜 的 小 圈 子 , 你 是 一 顆 小 小 的 明 星 。 滿 座 衣 冠 , 雖 然 有 許 多 從 不 相 識 , 但 你 的 演 奏 , 為 別 人 譜 寫 了 一 段 共 同 的 記 憶 : 花 園 的 泳 池 , 池 畔 的 糕 點 , 棕 櫚 的 樹 影 , 中 天 的 月 色 , 那 一 切 最 終 都 容 易 遺 忘 , 獨 是 你徇 眾 要 求 的 一 段 即 興 , 成 為 一 夜 的 悠 揚 的 Reference , 是 一 頁 透 明 得 帶 一 點 薄 荷 味的 書 籤 。

在 掌 聲 中 , 你 閤 上 鋼 琴 , 走 回 座 位 , 你 的 女 伴 臉 泛 紅 暈 , 呷 一 口 香 檳 , 你 知道 此 刻 已 經 俘 虜 了 她 的 心 , 她 為 你 暗 自 驕 傲 : 想 不 到 除 了 幽 默 、 知 識 、 體 貼 、 豐 富的 閱 歷 , 你 還 有 真 人 不 露 相 的 那 麼 一 手 。 她 非 常 非 常 的 Impressed ︱ ︱ 即 使 真 的 是愛 情 騙 子 , 今 夜 她 也 認 命 了 , 誰 叫 他 竟 然 會 彈 那 麼 一 手 好 鋼 琴 呢 , 這 個 男 人 是 如 此之 精 采 。

每 一 個 小 孩 在 被 迫 學 音 樂 的 時 候 都 曾 經 反 抗 : 裝 病 、 逃 學 、 在 家 故 意 疏 懶 不練 習 , 但 推 不 掉 的 鋼 琴 課 還 是 地 久 天 長 地 拖 下 去 。 人 生 是 那 麼 枯 燥 而 灰 暗 , 當 你 被迫 背 誦 樂 譜 , 一 次 又 一 次 糾 正 惱 人 的 指 法 。 你 恨 你 的 父 母 , 因 為 你 明 明 不 想 做 音 樂家 。

但 有 一 天 , 當 你 老 了 , 在 異 國 的 感 恩 節 , 已 經 兒 孫 滿 堂 , 你 在 一 陣 掌 聲 中 走出 來 , 坐 在 鋼 琴 邊 。 眾 人 屏 息 靜 氣 , 你 瞄 一 眼 滿 頭 銀 髮 的 妻 子 ︱ ︱ 一 首 樂 章 , 蒼 老而 年 輕 , 熟 悉 而 親 愛 , 只 有 她 知 道 , 紀 念 你 們 的 金 婚 , 以 及 遙 念 半 世 紀 前 第 一 次 約會 的 晚 上 。 你 伸 出 巍 的 兩 手 , 按 下 雪 白 的 琴 鍵 , 耳 邊 響 起 已 經 逝 去 多 年 的 一 聲 責 難 , 你 的 父 親 , 他 當 年迫 你 學 琴 , 你 終 也 學 會 迫 你 的 孩 子 , 只 因 為 老 來 參 悟 的 一 句 : 這 是 為 了 你 好 。

陶傑

Tuesday, August 09, 2005

午餐肉

人 人 不 敢 吃 大 陸 豬 肉 , 那 麼 國 產 罐 頭 午 餐 肉 呢 ?

國 產 午 餐 肉 罐 頭 , 有 兩 種 包 裝 , 圓 罐 頭 的 包 裝 紙 一 半 是 橘 色 , 另 一 半 是 淺 藍 色 ; 方 的 一 種 , 附 有 一 條 鑰 匙 , 順 罐 頭 的 凹 痕 很 小 心 地 打 開 , 但 捲 了 一 半 , 順 凹 紋 的 鎳 條 越 捲 越 窄 , 最 後 斷 掉 。

當 你 以 後 學 到 英 文 Frustration 這 個 字 , 想 了 解 最 貼 切 的 意 思 , 不 必 查 辭 典 : 甚 麼 是 Frustration ? 就 是 當 你 用 一 條 簡 易 的 罐 頭 鑰 匙 開 一 隻 午 餐 肉 的 方 罐 頭 , 明 明 用 心 地 順 上 面 的 凹 坑 一 下 一 下 地 捲 開 , 但 又 眼 巴 巴 地 看 那 半 環 條 子 越 捲 越 窄 , 竟 然 無 力 回 天 , 最 後 「 波 」 的 一 聲 斷 掉 , 罐 頭 現 了 一 條 裂 縫 , 露 出 粉 紅 色 香 饞 的 午 餐 肉 , 而 你 又 要 另 找 一 把 罐 頭 刀 的 時 候 。

國 產 方 形 罐 頭 的 午 餐 肉 , 會 一 個 小 孩 甚 麼 是 中 國 式 的 梅 菲 定 律 : 凡 事 如 果 有 可 能 出 錯 的 , 必 會 出 錯 。 已 經 很 規 行 矩 步 , 扭 鑰 匙 的 力 度 不 緊 不 弛 地 很 適 中 , 緊 緊 順 罐 頭 的 那 兩 道 凹 紋 的 平 行 軌 道 , 就 像 大 陸 知 識 分 子 言 論 的 「 口 徑 尺 度 」 一 樣 不 踰 越 零 點 零 零 一 毫 米 , 但 繞 了 半 個 圈 , 條 鍊 還 是 「 波 」 的 一 聲 會 斷 掉 。

有 幾 多 回 , 你 年 少 氣 盛 , 罵 一 句 髒 話 , 把 開 了 一 半 失 敗 的 午 餐 肉 破 罐 頭 往 地 上 猛 力 一 摔 。 這 種 愚 蠢 的 設 計 , 當 然 不 是 你 的 錯 , 是 出 產 午 餐 肉 的 公 司 的 錯 , 也 就 是 所 謂 偉 大 祖 國 的 錯 。 火 箭 升 空 ? 不 如 踏 實 一 點 , 學 日 本 的 罐 頭 一 樣 , 日 本 人 的 心 思 花 在 小 設 計 上 , 罐 頭 一 拉 就 開 。

把 午 餐 肉 切 片 , 下 鍋 煎 一 層 , 味 道 格 外 甘 芳 。 不 錯 , 一 定 要 到 美 國 留 過 學 , 開 兩 小 時 汽 車 , 周 末 上 唐 人 街 辦 雜 貨 , 看 見 貨 架 上 那 一 排 國 產 午 餐 肉 罐 頭 , 才 會 泫 然 欲 淚 , 有 一 種 很 余 光 中 的 感 覺 。 那 一 年 , 美 國 總 統 訪 問 中 國 , 日 本 侵 佔 釣 魚 台 。 在 唐 人 街 發 現 了 久 違 的 國 產 午 餐 肉 , 你 會 馬 上 掃 下 一 排 , 只 為 了 回 到 宿 舍 , 品 嚐 一 下 在 毛 主 席 領 導 下 祖 國 人 民 的 血 汗 的 關 懷 。

每 一 個 最 終 選 擇 流 亡 的 中 國 人 , 都 曾 經 跟 國 產 午 餐 肉 有 過 一 場 初 戀 。 那 不 變 的 肉 質 , 五 十 年 橘 藍 的 包 裝 , 以 及 據 說 有 一 次 在 午 餐 肉 發 現 一 片 指 甲 的 謠 言 。 五 千 里 路 雲 和 月 , 都 裝 在 那 個 小 小 的 鎳 盒 子 , 你 用 附 設 的 那 根 簡 陋 的 鑰 匙 再 一 次 嘗 試 打 開 , 一 面 在 禱 告 : 拜 託 , 請 勿 再 斷 掉 , 不 要 , 親 愛 的 祖 國 , 請 不 要 再 令 我 失 望 … …

結 果 還 是 「 波 」 的 一 聲 斷 掉 了 。 你 頹 喪 地 坐 下 , 把 罐 頭 扔 到 一 邊 , 抱 頭 , 抓 緊 頭 髮 , 這 一 刻 , 你 深 切 感 受 到 身 為 一 個 中 國 人 的 那 種 天 崩 地 坼 的 無 助 和 悲 哀 。

陶傑

中國不為也

 中宣部部長劉雲山提出培養中國品牌的傳媒和記者,野心甚大,大得不切實際,無法實現。據《文匯報》報道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喻國明的談話﹕「中國媒體要解決兩個問題,首先要入流、要尊重和遵循世界通用的準則,其次就是要滿足中國人在社會發展中不斷增長的對文化傳播信息的要求,要保障老百姓信息安全和豐富文化的要求。」

 中國顯然沒有準備解決這兩個問題,也不重視這兩個問題。譬如中國對互聯網站的嚴密審查,隨時封殺一些所謂「敏感」新聞,因顧及龐大的商業利益,微軟、Google、雅虎等都低調地接受了中國的審查,南京市委宣傳部向市屬傳媒發出「新聞單位輿論監督稿件審核辦法(試行)」,規定記者採寫輿論監督稿件,必須與當事人見面,稿件經傳媒內部三級審閱定稿後,沒有被監督方簽字的閱稿單,稿件不能見報。

 以香港的情而言,假如記者寫稿批評周一嶽處理四川豬肉進口不當的話,他的稿件須周一嶽簽字才可見報,倒不如不寫了。內地所謂「被監督」,是被批評的意思,內地記者在有限制的情下,不時揭發地方官員貪污,如各地沿用南京市的試行辦法,貪官硬是不肯在稿件上簽字,傳媒的監察力豈不是廢了武功﹖

 中國一些官員一方面畏懼、討厭英語傳媒的國際影響力,稱之為「霸權」,卻又迷於建設中國的軟實力,希望中國媒體能打破英語傳媒的壟斷。但這只是唯心論,完全忽視了中國執政黨迷戀硬拳頭實力的傾向,中國傳媒是用來為政治服務的,是統戰工具,不准咬餵他吃飯的手,這樣的媒體,本身便沒有公信力,有意走國際路線,希望遵循世界通用的準則的有心人如焦國標則被趕出北京大學。

 以中國人口之多,廣告市場之大,中國能真正開放傳媒的話,不出十年,便會出現能與CNN抗衡的世界性傳媒網絡,中國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喬菁華]

Monday, August 08, 2005

彈指飛灰證劫海 盪胸啼血生曇雲

美 國 總 統 杜 魯 門 在 廣 島 原 爆 後 十 八 年 , 接 受 了 康 乃 爾
大 學 的 歷 史 系 博 士 研 究 生 史 諾 曼 訪 問 。 史 諾 曼 走 進 密 蘇 里
州 杜 魯 門 的 家 鄉 獨 立 鎮 杜 魯 門 圖 書 館 。 杜 魯 門 遲 到 了 幾 分
鐘 , 穿 一 件 藍 白 條 子 的 上 裝 , 這 一 年 他 已 經 七 十 九 歲 , 行
動 有 點 遲 緩 。

年 輕 的 博 士 研 究 生 向 杜 魯 門 說 明 來 意 , 告 訴 前 總 統 他
想 寫 一 篇 關 於 總 統 決 策 心 理 的 論 文 , 特 別 想 請 教 他 當 時 怎
樣 決 定 在 廣 島 投 擲 原 子 彈 。 一 九 四 五 年 八 月 六 日 , 一 顆 原
子 彈 改 變 了 世 界 , 從 此 國 際 關 係 學 的 所 有 教 科 書 , 都 以 一
九 四 五 年 開 卷 , 正 如 世 界 現 代 史 , 以 一 七 八 九 年 法 國 大 革
命 這 一 年 開 卷 。

正 如 中 東 阿 拉 伯 各 國 的 國 界 劃 分 , 一 九 四 五 年 這 一 條
分 水 線 很 重 要 , 因 為 代 表 了 西 方 對 歷 史 和 時 間 的 詮 釋 霸
權 。 對 於 上 一 代 中 國 人 , 一 八 四 ○ 年 的 鴉 片 戰 爭 是 民 族 屈
辱 史 的 開 始 ; 對 於 香 港 人 , 一 八 四 二 年 南 京 條 約 割 讓 香
港 , 香 港 從 此 「 開 埠 」 , 這 一 年 是 香 港 人 歷 史 記 憶 的 集 體
胎 記 。 一 九 四 九 年 則 又 是 當 代 中 國 人 的 歷 史 嶺 界 , 這 一 年
是 所 謂 「 新 中 國 」 的 誕 生 , 在 這 一 年 之 前 發 生 過 的 一 切 都
沒 有 意 義 。 但 是 像 格 林 威 治 標 準 時 間 一 樣 , 全 世 界 只 承 認
「 一 九 四 五 」 , 不 承 認 其 他 的 年 份 , 因 為 一 個 美 國 總 統 在
這 一 年 決 定 用 一 種 非 凡 的 手 段 結 束 一 場 大 戰 , 摧 毀 了 日 本
稱 霸 亞 洲 之 夢 , 同 時 也 結 束 了 縱 橫 七 海 的 英 帝 國 時 代 , 世
界 現 代 史 是 由 杜 魯 門 一 人 塑 造 的 , 這 就 是 偉 大 得 赤 裸 裸 的
權 力 。

史 諾 曼 一 心 以 為 , 投 擲 原 子 彈 是 杜 魯 門 畢 生 最 重 大 的
決 定 , 他 一 定 有 許 多 感 想 。 哪 知 語 音 剛 落 , 杜 魯 門 慈 祥 地
笑 笑 , 搖 搖 頭 , 揮 一 揮 手 , 說 : 「 那 說 不 上 是 甚 麼 重 大 的
決 定 , 甚 至 那 根 本 不 是 一 個 決 定 。 」

史 諾 曼 呆 了 , 他 以 為 耳 朵 聽 錯 了 。 一 九 四 五 年 八 月 六
日 , 是 主 宰 和 分 割 世 界 的 一 刻 , 在 這 一 天 , 杜 魯 門 有 如 上
帝 , 投 擲 原 子 彈 , 怎 會 一 點 也 不 放 在 心 上 ?

「 原 子 彈 不 算 甚 麼 , 那 只 是 一 顆 大 一 點 的 炸 彈 。 」 杜
魯 門 以 長 者 的 雍 容 告 訴 眼 前 的 年 輕 學 者 : 「 那 不 是 一 個 甚
麼 超 凡 的 決 定 , 因 為 我 一 早 已 經 警 告 過 日 本 。 我 勸 日 本 快
投 降 , 不 然 就 會 完 全 毀 滅 , 我 得 不 到 答 覆 。 他 們 一 早 知 道
的 , 結 果 真 的 發 生 了 。 」 ( They knew what was coming, and it
came. )

「 那 麼 邱 吉 爾 呢 ? 事 前 他 知 道 了 多 少 ? 」 史 諾 曼 問 。
「 他 想 知 道 的 , 他 都 知 道 了 , 他 不 想 知 道 的 , 我 也 沒
有 告 訴 他 。 」

杜 魯 門 說 , 投 擲 原 子 彈 不 是 一 個 令 他 畢 生 難 忘 的 決
定 , 派 兵 參 加 韓 戰 才 是 。 為 甚 麼 ? 因 為 日 本 當 初 向 美 國 不
宣 而 戰 , 偷 襲 珍 珠 港 。 美 軍 被 迫 參 與 太 平 洋 戰 爭 , 只 沖 繩
島 一 役 與 日 軍 對 壘 , 美 軍 陣 亡 一 萬 二 千 人 , 日 軍 戰 死 十
萬 。 如 果 不 投 擲 原 子 彈 , 美 日 在 日 本 本 土 決 戰 , 估 計 美 軍
會 傷 亡 一 百 萬 。 把 所 有 的 原 因 和 數 字 加 起 來 , 杜 魯 門 建 立
了 一 條 大 方 程 式 : 日 本 不 宣 而 戰 在 先 , 我 投 擲 原 子 彈 卻 勿
謂 言 之 不 預 ; 為 了 拯 救 美 軍 百 萬 生 靈 , 原 爆 屠 殺 八 萬 廣 島
市 民 , 天 經 地 義 。 況 且 , 一 九 四 ○ 年 德 軍 空 襲 倫 敦 , 倫 敦
平 民 被 炸 死 一 萬 二 千 人 , 邱 吉 爾 派 空 軍 炸 漢 堡 和 德 累 斯
敦 , 炸 死 德 國 平 民 三 十 萬 。 在 這 條 超 凡 的 方 程 式 之 上 , 人
命 價 值 的 天 秤 沒 有 特 別 傾 斜 向 日 本 , 在 廣 島 投 擲 原 子 彈 ,
當 做 放 了 一 個 大 炸 彈 。

杜 魯 門 沒 有 心 理 壓 力 , 也 不 感 到 是 甚 麼 特 別 重 大 的 決
定 。

比 起 香 港 特 首 在 金 融 風 暴 時 「 毅 然 」 動 用 千 億 儲 備 對
抗 索 羅 斯 而 成 為 「 畢 生 難 忘 的 決 定 」 , 杜 魯 門 才 真 有 一 個
領 袖 氣 派 。 一 九 四 五 年 , 杜 魯 門 把 人 類 歷 史 的 舊 章 節 一 手
撕 掉 , 就 像 一 個 老 師 叫 小 學 生 抄 書 , 他 翻 開 了 八 月 六 日 這
一 天 , 叫 他 重 新 開 始 。

一 九 六 三 年 在 訪 問 之 後 幾 個 月 , 杜 魯 門 就 病 逝 了 。 在
歷 史 上 , 他 不 是 一 位 特 別 傑 出 的 總 統 — — 他 以 副 座 之 身 ,
在 羅 斯 福 暴 斃 時 臨 危 受 命 , 身 為 民 主 黨 人 , 對 於 國 際 級 的
暴 政 , 他 有 一 種 遺 傳 的 遲 疑 甚 至 柔 弱 , 像 甘 迺 迪 面 對 蘇 共
和 克 林 頓 面 臨 伊 斯 蘭 恐 怖 主 義 , 戰 後 他 競 選 失 敗 , 軍 人 出
身 的 艾 森 豪 接 任 了 總 統 , 他 接 受 民 主 的 裁 決 , 像 麥 理 浩 一
樣 , 他 隱 居 家 鄉 下 , 促 成 了 一 座 以 他 的 名 字 命 名 的 圖 書
館 , 他 向 歷 史 交 了 一 張 六 十 分 的 及 格 卷 。

但 是 這 個 世 界 今 天 之 所 以 是 這 個 面 貌 , 是 因 為 他 的 一
個 自 視 平 凡 的 決 定 。 日 本 在 浴 火 中 得 到 重 生 , 告 別 了 極 端
民 族 主 義 的 瘋 狂 , 成 為 自 由 和 文 明 的 真 正 強 國 。 日 本 付 出
了 廣 島 和 長 崎 共 十 七 萬 人 命 的 代 價 , 得 到 今 天 的 地 位 和 成
就 , 回 想 前 塵 , 日 本 人 不 應 該 怨 恨 杜 魯 門 , 反 而 全 球 華 人
卻 有 理 由 認 為 杜 魯 門 欠 一 個 公 允 — — 日 軍 在 中 國 屠 殺 平 民
無 數 , 杜 魯 門 委 派 的 投 擲 原 子 彈 的 美 國 軍 機 由 關 島 出 發 ,
機 上 七 名 飛 行 員 護 送 原 子 彈 到 廣 島 上 空 , 那 七 人 全 是 美 國
白 人 , 不 像 太 空 穿 梭 機 一 樣 , 包 括 至 少 一 名 華 裔 。

「 那 根 本 不 算 一 個 決 定 。 」 這 句 稀 鬆 平 常 的 結 論 , 令
人 肅 穆 , 令 人 對 人 性 和 權 力 的 關 係 有 智 慧 的 領 悟 , 對 一 項
巨 人 般 的 權 力 決 策 「 沒 有 甚 麼 感 想 」 , 反 令 人 充 滿 感 思 ,
杜 魯 門 畢 竟 是 一 個 平 凡 的 總 統 , 因 為 美 國 是 一 個 偉 大 的 國
家 。

陶傑

Saturday, August 06, 2005

胸懷天地闊壺杯日月長

工黨政府上台,英國放寬了許多對外國留學生的限制。大學畢業之後,外國留學生可以在英國多留一年,讓他們自由求職。找到工作,馬上可以留下,定居、交稅,然後歸化為公民。

這是很重大的轉變。英國跟美國一向都不一樣。美國沒有歷史包袱,是一個大熔爐,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英國卻很以本身的傳統文化自傲,抗拒外來移民,即使是精英,能為英國「創造繁榮」,英國人也很排拒,寧願要自己人一手造成的經濟衰退,保留安格爾撒克遜的血緣,也不讓這小小的島國成為移民天堂。

這就是當年英中商談交回香港主權,香港有人提出在英國利物浦附近讓出一個地區給香港人移民,借助香港人繁榮經濟,英國政府卻死也不肯的理由。英國人雙重性格:國際戰略的目標可以很遠大,計算利益的目光卻可以很小家,既有邱吉爾的雄才大略,但戴卓爾夫人卻畢竟又是英格蘭中部小鎮一家雜貨店小老闆的女兒。

英國的留學政策也很保守。許多人不知道,一九七九年之前,香港學生留學英國,只要在進大學之前,在英國本土讀高中和預科滿三年,而且抵達英國的那一天,在九月一日之前進大學讀書,就可以跟本地的鬼仔鬼妹一樣,不但學費全免,而且可以一個學期領取七百多鎊的食宿零用錢。

今天聽來,像天方夜譚嗎?但這是實情。因為當年英國許多郡和市的地方政府,不知道港督麥理浩為了準備把香港交還中國,與英國政府合謀通過了香港的國籍法,正式剝奪了三百萬香港人定居英國的權利(香港人如果當年有七一大遊行一樣的覺醒,如果敢發動一百萬人大遊行,形成國際效應,不但國籍權利不由得任意剝奪,連香港主權的交還,也不一定事屬必然。當然,今天不必再論了),這些地方政府不一定視香港人為英國公民(British Citizens),卻承認為「英國子民」(British Subject)。這些地區,如果在富庶的英格蘭南部保守黨的選區,稅收多,庫房充足,香港人從前的護照,不叫什麼BDTC,而是完全的British Passport,只不過內頁的附行UK,改成Hong Kong,地方政府的教育部官員看都不看,馬上簽支票付錢。我當年在英國讀大學,學費全免,還有根德郡政府付的三年補助津貼。

英國把我教育成人,如果我今天像香港的投機政客一樣狂熱反英,就是忘本,你也會看不起我吧?身為華人,最可貴的傳統,是飲水思源,喜愛英國文化,因為英國人待我不薄,因為我只是個感恩念舊忠厚正直的人。

有了助學津貼,其實就不必所謂「半工讀」了。我從來不相信「半工讀」這回事,白天上課,夜間到唐人餐館「洗大餅」,跟餐館老闆坐在收銀機後那個嫁不出去的女兒眉來眼去,然後又為中國爆炸原子彈而感觸流淚?多麼老土的六十年代故事。讀書就全職讀書,在英國校園生活,多交五湖四海的朋友。我的大學生活很愉快,沒有財政壓力,只在聖誕節和暑假,回到我的第二故鄉根德郡的一家全國的連鎖酒店Butlin's做勞工。

Butlin's是英國家傳戶曉的酒店名字,是兩個姓Butlin的兄弟在戰後開的。因為戰時英國把國內的德裔人拘留起來禁閉,戰後,畢林兄弟收購了這些禁閉營改裝為酒店,讓退休的中產夫婦度假。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在酒店住一星期,就像上了郵船,足不出戶,在酒店進餐、喝酒、跳華爾茲。我在畢林酒店當過行李腳伕、廚房雜工和侍應,跟下層的英國人混在一起,學到了書本學不到的草根英語,例如「×」,不一定要說 F字母開頭的那個髒字,說「Shag」也可以;Hanky-panky,指的就是男女交歡。還有Wanker這個字最刻薄,Wank指「打炮」,Wanker就是指「找不到女人,天天以打炮為樂的人生失敗者」。這類英語,學了一大籮,許多年後看英國喜劇演員Mike Myers演的仿○○七「凸務之王」的鬧劇,可以有不必看字幕而大笑的「程度」,就是拜酒店生涯所賜。酒店是一個小英國、老廚師名叫Arthur,他告訴我,戰時當過海軍,隨海軍去過上海,還說得出英租界的酒店裡的酒吧名字。

阿瑟的孫女叫黛比,長得像女明星狄波拉嘉,也在餐廳當女侍應。還有一個來自紐西蘭的單身女郎叫Karen,有一次,我在廚房為顧客泡一壺車仔紅茶,她走進廚房,就抓住我的手塞進她胸前的襯衣底下,一面大喊「Feel my tits」(感受我的乳頭吧),那時我年紀小,來自東方,滿面通紅,廚房的同僚見狀大笑。漸漸我膽子大了,起勁地在Karen的衣底搓揉,她也捧一壺茶,高聲裝扮叫床的聲音,連經理也笑起來。這就是生活的教育。

聖誕節到畢林打工,與英國人一起在暖洋洋的酒店吃火雞過聖誕。那裡的英國勞工階層都樸實和可愛。他們最初笑嘻嘻地叫我:「唏,Chinaman」,我不覺得是所謂「辱華」,這只是通俗的民間語言。我學會了過沒有包袱的生活:只要你不自卑。只要你在心裡與西方人平起平坐,學通他們的生活語文,學會怎樣繞彎不帶髒字面,帶三分笑地揶揄他們,一切種族成見都可以克服,你可以快樂地生活在世界任何地方。

後來,戴卓爾夫人逐步取消了本地學生的大學生活津貼,連英國本土學生也要負擔昂貴的學費。工黨政府上台,反而網開一面,像美國一樣吸納精英人才。雖然在英國工作,能升級到老闆主管級的機會很微,但畢業後留在那裡生活幾年,對以後的人生閱歷是大有幫助的。

今天去英國讀書的香港學生,家境都很富有,暑假和聖誕節,有商務艙的機票回香港度假,上蘭桂坊跟女明星一起喪蒲胡混。但我還是覺得在英國酒店打工的日子比較幸福而難忘,特別是我被Karen捉住我的手摸她豐滿的乳房,那是第一次,充實、溫熱,那陣火般的觸覺還留在掌心,或許,這就叫做國際視野。

Monday, August 01, 2005

學習迪士尼

 一位朋友想出一個新主意,希望趕上九月十二日迪士尼樂園開幕所引起的熱潮,吸引廣告商。她的第一個希望,是找迪士尼贊助。廣告界的朋友聽了,給她潑冷水,不要發夢了,迪士尼怎會賣廣告或贊助活動﹖迪士尼的新聞層出不窮,每有什麼活動,本地報紙似如獲至寶,加大篇幅報道,少則一版,多則三版,甚至放在頭版。在此情形下,迪士尼為什麼還要花錢賣廣告﹖

 廣告界朋友說得不錯。喬菁華聽聞,一位傳媒人問有關人士﹕「為什麼你們不賣廣告。」有關人士答﹕「今天全港報紙刊登我們的新聞,有十多二十版,幹嗎我們要賣廣告﹖」用香港的通俗說法,「玩」新聞玩得適當,可省回不少金錢。

 迪士尼樂園的玩樂部分,即主題公園(theme park)的面積是全世界迪士尼樂園之中最細小的,但把沒開發的地段加起來,面積大得驚人,單是從停車場步行至主題公園的入口,便要一段時間。迪士尼招聘員工的薪水比其他酒店低出三至四千元,報紙已有報道。從種種象來看,迪士尼從特區政府手上取得一紙長期黃金合約,打風也打不掉,可安心大玩財技,利用遊客的消費,作為日後擴展的融資,以求達到IRR(內部回報率)最大化效果。辦法是投入最低的資金,在最快的時間內把主題公園蓋起來﹔盡速吸引現金回籠。然後以最低的成本運作,牟取利潤,再以利潤陸續擴展今天還沒開發的土地。

 迪士尼的投資手法,計算之精,讓香港人上了一課。中國企業到美國收購,除聯想收購了IBM自己想甩掉的PC業務外,中海油收購優尼科碰上重重政治困難,海爾收購Maytag,失敗告終,他們不如細心學習迪士尼如何利用時機和談判手法,成為中國香港的「最優惠投資者」,學資本主義須學全套,迪士尼樂園近在眼前,是最佳示範文本。

喬菁華